所有的兵戈相接在这一瞬间都停下,韩咎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抬眼间,面前竟密密麻麻都是自己的人。“璇玑的兵力,究竟有多少?”
一个士卒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四四十万”
“你他娘的不是说八十万吗?”韩咎大怒,一把将那人拂在地上,一口鲜血迸得到处都是。大雨倾盆,所有倒下的立起的旌旗都湿透,所有正义的邪恶的鲜血都涤荡得了无痕迹。他无力地跪倒在满地的雨水里,一代胜者脸上滑下的,却分明能看清,是泪。
他捂住脸庞,嘴里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她不会原谅我了,她不会原谅我了”
风吹雨过,渺渺万里。
群山外的行军前,花非卿突然捂住胸口,一阵被抽空般的剧痛。
副将立即扶住她:“娘娘,不要紧吧?”山路旁芭蕉垂露,天色一下子阴沉得厉害。
她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
她从来不相信什么预感,然而,这世间太多的信仰,都只是因为牵挂。
因为看不透的旦夕祸福,因为触不及的生死无常。
远方隐隐传来一阵孤零零的马蹄声,一骑孤马,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飞奔到她跟前,马上下来的人单膝跪地,将一封军书,递到她的手边:“娘娘,秦关皇上独迎琼羽百万大军,不幸驾崩”
一滴雨点,不知何时,打在她微红的颊边。
意料中的事。
她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勾起一边的唇角,那人小心翼翼地瞥着她,又将手中的军书往前递了一些:“娘娘,可要去秦关,见皇上最后一面?”
去见他最后一面,至少这一生的相惜,都不会再留遗憾。
然而趁机攻打韶城的机会,也仅仅只有这一次。
天边云水潺潺,浩荡无波。
最后,她抬起头,望前方一望无际的道路,开口,只有三个字:“继续走。”
那人的军书还悬在半空中,便怔怔地看着千百只马蹄从自己身前踏过。
雨声缠绵,马蹄踌躇,无论是苏禊玉还是楚慕云,都以体恤生民闻名军中。馈千军于粮饷,救民生于危难,凡他军中之人少有不感恩戴德。她身后的,有不少都跟随他们已久,如今纷纷停鞭驻马,向着秦关的方向,翘着凝望。
她朱唇紧咬,狠狠一夹马腹:“谁敢回去,一律军法处置!”
眼前一片模糊,明明什么都已看不见。耳旁只剩了急促的马蹄声,没有人再犹豫,没有人再优柔寡断,所有的马都跑得异常地快,山路上雨花飞溅,密林中寒鸦惊起。八百里路,竟然在一天之内就已行尽,攻其不备,韶城慌忙中调兵招架,也不过只调集了二十万兵力。
战袍早已被鲜血和雨水湿透,她手中长剑挥舞的动作丝毫不再拖泥带水,酣战过半,沙场之上,却不知是谁率先哼起了一曲小调:
玉龙长携斩关山,飞蓬曾未渡燕然,征夫白发犹百战,不过萧萧易水寒
然后,似秋风掀起层层麦浪,整个战场上都回响起了低沉面嘹亮的歌声:不过萧萧易水寒,不过,萧萧,易水寒。
甘云碧血,秋雨杏花,吹花愁叹,弹剑长歌。
慕云,我必凯旋回朝,还汝未了江山梦。
三日后,韶城失守的消息传入秦关。
她握着这一战的捷报,在一个素白的营帐前,轻轻驻足。
微风从耳畔撩过,吹得满地木叶少少地响,她不觉间已经侧了耳,想去听帐内的声音。然而,目光却只不过瞥见了帐门前,一件已经破旧得不堪的衣裳。
依稀看得清玄青的底色,上面淡淡莲花的纹案。
那夜,风是这样的风,衣裳也是这样的衣裳。她跟他发了脾气,一个人躲在林中的大树下,他扔了繁杂的军机,踏着那遍地的月光寻她而来,将那染着他气息的衣裳,轻轻披在她肩头:“卿,外面冷,我们回去吧。”
而如今,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站在他的帐前:“慕云,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他却没有迫不及待地迎出来,递给她一碗水,或是晃着手中的酒葫芦,如同炫耀般地邀她:“卿,我新煮的酒,要不要来尝尝?”
如果是现在,他一定会看着她馋的模样,又得意地将酒收回去:“哦,我忘了,你现在可滴酒不能沾。”
然后,独对轮月,酣然自饮。
醉罢揽她入怀,复携一缕香。
青丝不识白发,相守不知离别,而恍惚之间,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已了解他这么多。
帐前帷幕轻悬,风吹即动,轻如鸿羽,而她,却没有丝毫胆量将它打开。如果她进去,看到的是他冰冷僵硬的尸体,如果她进去,看到的是他满身的伤口而血已经不再流,如果她进去,他却没有突然睁开眼,幸灾乐祸一般地笑:“原来你也会担心我”
世人皆非圣贤,她又怎能保证,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自己仅剩的理智不会轰然崩塌。
总有一些人会离她而去,不管她愿不愿意去面对。
最后,她举起的手,还是放下。
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尽。她于此间悄然转身,自言自语般命令道:“得埋忠骨,青山之幸,葬之从简。”
韶城是琼羽入琼必经之路,韶城攻陷,离京都便只有一步之差。
花非卿从京师调集了五十万兵力,来去一月之久,她的肚子却越来越明显,妊娠初期吃什么都想吐的症状已经过去,她变得贪吃,路上见到酸涩的野果子都忍不住想咬一口。副将开玩笑说酸儿辣女,娘娘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小皇子。
而她明白,那是苏禊玉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再过大胆的人,面对自己最珍爱的东西时也会变得小心翼翼,韶城之内,四坊五禁人烟荒芜,她的马蹄却不由自主地放慢,生怕太大的晃动会惊扰了那桃源深处,他尚在沉睡的影子。
街道两旁炊烟疏淡,有纵横交错的三尺深巷,不知通向何处。
马蹄声悉悉落落,行到一条小巷之前时,却听见其内传来一阵忽远忽近的哭声,那啼哭高昂尖锐,只有婴儿才能发得出来。
花非卿望了望自己的肚子,自从这个生命来到后,她对所有的孩子都异常喜爱,当即翻下马背:“我进去看看。”
巷道狭窄自然容不下这么多人马一齐进入,副将在后面叮嘱了一句。青石板的道路两旁不过是一些寻常人家,如今早已是了无人迹,哭声就从那小巷的尽头传来,仿佛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婴儿哭得更加大胆更加有力,她的脚步也不觉加快。
而就在这一瞬间,突然一道劲风擦鬓角而过,她是习武之人,略加感觉便知此人内力深不可测,第一反应是护自己的小腹,招架的速度自然便晚了一步。
最后整个世界都充斥着一阵酒香与龙涎浑杂纯厚的男儿香,她眼前一黑,倒在一方温暖结实的胸膛里。
眼前不知道是被什么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只依稀感觉有风不断刮过脸庞,火辣辣生疼,可见二人已经是在飞檐走壁,速度非常人能及,稍加思索,她缓缓抬起手,朝着感觉中那人面庞所在的地穴轻轻一触。
青葱般柔若无滑的手指,没有修饰略显纤长的粉红色指甲,那么轻轻一触,如蜻蜓点水,漫兴涟漪。
他果真不太习惯地将她的手握住:“女人,别怕,是我。”
韩咎,无论是从手心还是从声音都能分辨得出来,她的手腕在掌心里微微翻动,一阵酥麻的痒。他浑身的神经都在一下子崩紧,却在此刻,触到了她手中早已准备好的银针。
银针是无毒的,但在毫不防备的情况下刺入一个人的掌心,多数人都会选择松手,他轻哼了一声,手臂无意识地一缩,却没留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暗招不成,她继续逼问:“你放不放我下来?”
脚尖在飞檐上一点,他答道:“我不会让你攻入京城。”
“以你这种方式,败得都比胜得光彩。”她毫不留情地讽刺,字字句句如悬崖垂冰,“我再问最后一遍,如果你还不放手,迎接你的可能就不是一根针这么简单了。”
言讫,她另外一只手也缓缓张开,五只指缝内,竟都夹着一根寸长的银针,颜色泛着青黑,显然都是淬过剧毒的,每一根针颜色都不一样,淬过的毒自然也不同:“它们之中,总有一根会取你性命。”
她靠在他胸口,能清楚地听见他忽然急促的呼吸,耳旁的风声几次缓柔,他必是又转了几个方向,终于在一个地方风平浪静,他的手腕急急抽走,她身下一空,开始疾速坠落。
在半空中努力转了一圈,才勉强使后背先着地,眼前蒙着的黑布被打开,多云天气并不耀眼的日光,照耀出四周井然有致的假山池藻,燕齿朱桥,竟是一片秀美的皇家园林,她却没心思去欣赏,右手习惯地去抚自己的小腹。
韩咎立在莲池之岸,深黑锦袍之上烫金的三爪腾龙,仿佛随时都会驾云升空,他望着她,女子那么怜惜那么心疼地抚摸着的地方,曾经嬛嬛一袅不盈一握,而如今,那么一点微妙的弧度,在他眼里却仿佛能掀起惊涛骇浪。
胸口之中的某一处,陡然一阵刺痛。
他许久才迈动脚步,往她的方向移动了一些:“这孩子是苏禊玉的?”
“是”她毫不掩饰地回答。
“他动了你?”声音骤然放大,他又忍不住向她移了几步,使劲扳过她的身子,“告诉我,不是你自愿的!”
却见她捂着肚子迅速从地上站起来,目光中,是一眼望不尽的虚无:“他都已经死了。”
死了。池边木叶簌簌而下,归于春泥,不知宿处。
她在求自己放过他?
他低下头,凝望自己的双手,是这双手杀死了苏禊玉,杀死了这孩子的爹。
他甚至连一个扶养他长大的权利都不敢请求。
惶恐地向后退了几步,看着那深墙边肆无忌惮盛开的莲花,在她十几年并无多大变化的轮阔之上,绽开儿时那并不遥远的容颜。
“女人,你不知道,我败给了你十四年。这些成与败,我早已经不在乎了,我只是害怕在战场上与我无情厮杀的人是你,我害怕江山美人我不能兼得,就只能是一无所有”
次日,琼羽皇室中传来了一个消息:“世子外出领兵数日,带回来一个容颜倾城的女子,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世子即刻将其封为世子妃,赐居琼华宫,除他以外任何人不得进出,于是关于那个女子的美貌,也不过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有人说是因为世子深居数载,却极少有碰过女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女人怀上了他的子嗣,自然恩宠极盛,而花非卿知道她其实是被锁在里面的。
没错,是锁。
琼华宫别的没有,唯独地势极高,从窗外向下眺望,高可十余丈。韩咎算得她有孕在身,就算是轻功再好都不会敢往下跳。她几乎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来往,唯独韩咎有的时候会端来一碗参汤补足她妊娠期格外苛刻的营养需求,再顺便讲一些近来朝中发生的奇闻轶事,讲完之后她还没反应,自己就已经先笑得不亦乐乎。
转眼又是七个月,一天比一天大的只有她的肚子,到如今走路都吃力。她趴在那扇小窗前,看春花开败,夏草如茵,秋风送晚,而此时瑞雪纷飞,似漫天鸿毛。
对面鸳鸯瓦上的碎雪不知是何时被震落了几片。一件玄青色的外袍消然披在她肩头。韩咎大步走到她身前,交雕花窗棂掩上:“别看了,外面冷。”
视线恍然被隔断,她却依旧执着地望着原来的地方,许久后,她道:“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后,你放我走。”
“为什么非要走?”他使劲将她的头扳过来,强迫她望着自己的脸:“苏禊玉已经死了,你就算是走遍了全天下都不可能再见到他,其他的,我都可能给你。”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他一味地认为自己可以难她全世界,但最终却是连欠她的都还不上。
“你不让我走,也行,不过我会一辈子恨你。”她的语气极淡,“你算得很准,我现在的确是什么都不敢,但等这个孩子出生之后,我总会想办法出去。”
没等他再说话,房门便突然被人推开,一个手下俯在韩咎的耳旁低语了几句,花非卿没听清,只见到他说完后,韩咎便猛然拍桌站起,只道了一句:“什么?好,我马上就去。”
手下退出宫门,他对着门外伫立了很久,才缓缓侧过身来,身后的地上,有被人带进来的雪花痕迹,不一会就融成一滩又一滩深色的水痕,转而不见,他决然离开,独独留下一声:“这样,我倒宁愿你恨我。”
他的长袍还留在她肩上,她将其扯下来,唯独盖住了小腹,窗子是朝南开的,她继续将其打开,朝着一个方向,深深凝望。那里——璇玑。
只是这样的宁静仅仅只持续了一个时辰,她便看见四周的宫殿里突然冲出来一大群太监宫女,怀里抱着自己平生积攒焉的金银首饰,有些甚至连衣裳都还不整,便已经开始抱头鼠窜,积雪地里任何声音都传不远,但凭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在逃命。
而下一秒,她便明白了他们逃命的原因,西边的天空已被火光照亮,如日薄西山流连那垂暮山河。
不一会儿宫墙便被人扣开,她看见数百张熟悉的面孔,同样的火红色战袍,曾经沙场百战,她也曾数百次点过他们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她
结局 步步莲华[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