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杨花似雪,梦外雪似杨花,当一个人醉的时间久了,便分不清梦与我,究竟孰真孰假。
窗外似乎下雨了,芭蕉新绿,有露珠儿一个接一个地滚落下来。天有些冷,胸口沉重地痛着,连气都不敢喘。
眉心,是一个湿润温软的吻。
她其实早醒了,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不愿再去看那些人,那些事。睫毛轻颤,映入眼帘的是削尖的下巴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床边是一张用旧棉被搭的很简易的地铺,这么高贵的人,为了照顾她,不知道几夜没睡过好觉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问:“韩咎和音绝呢?”
“韩公子在煎药,大概过会就会过来了。”苏禊玉只回答了一个人,另一个名字,他知道她不想提。
“告诉他,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雨打在窗棂,浠浠沥沥地响,远山东凝烟含黛,又一度新凉。
血色被风霜冼去,她竟然忘了,他们住的是来时的那个村子,是她出生的地方。
她握紧了身下的被褥,上面仿佛还有着熟悉的气味,墙上被油灯熏黑的地方,挂着箪儿瓢儿,床头的柜子上,一个没有婴儿的碎花襁褓
襁褓
曾经,那样一个女孩,或许也曾被这样裹在一方含着乳香的温暖安静的地方。
她突然道:“苏禊玉,我想家了,你陪我回去吧?”
他说:“好。”
房间里有半破的油纸伞,他扶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进雨里,那样好看的一双手,握在青竹制的伞柄上。雨珠在两人头顶旋碎,朦朦在的排排茅檐之上,一声便是一次岁月肃杀。
韩咎就站在她房间的檐下,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看着她一步一步与自己擦肩而过,连一个回眸,也没有留下。
人的一生不过数十载,又容得下几次擦肩,几次回眸?“女人”他自欺欺人地这样叫她,纵然他明白,她再也不会回头了。
庙里的钟已不再响。
鼎里的最后一柱香也熄了,满屋刺鼻的香灰,风一吹,便落得眉毛、发梢到处都是。同样在那扇门前,她同样举起手,推开那薄凉的真相。
老僧盘坐在原地,头颅低垂,徒留一个背影。
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深沉、厚重的背影。
她只因那个影子,便“扑通”跪在地上:“爹——”
纵然他没有给她太多的爱,纵然她离开的那一刻他没有站出来。
而她现在,想怨他想恨他,都不行了。
进入长芙古墓之前,他一个人帮他们拖住雁翎军这么久,她走过去,看见他脖颈干涸的血迹上,一根灰色没有生息的羽毛。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一个人悲伤到极致,往往就是彻骨的恨,墙上贴着《慈悲咒》,她突然拔出剑,一张张将它们削得粉碎。六岁前,这里是她的家,是她所有快乐所在的地方,而如今迎接她的却是满村冰冷的尸体,屋空留,人不在。
门外合佛拈花盘坐,唇角若有若无的笑。
她挥剑将供奉的香鼎、果品全部斩翻。佛家讲究普渡众生,慈悲为怀,而你笑看苍生血洗,何为佛?何为慈悲?又凭什么受这万人供奉?
“铮——”剑刺入佛像的脚下下,凤吟声声,似诉似泣,颤鸣不止。
苏禊玉只是静静站在她身后,任由她发泄,任由她闹。如果这个女子还像以前那般不露悲喜,他还担心她会被憋坏。
“女人——”门被推开,雨点湿透了空气中的灰尘,一男一女两个补雨水湿透的身影。
花非卿瞥见他身后的紫色轻纱,当即又拔出剑向她刺去。姐姐、姐姐,恍惚想起门缝外的月光,那年她才七岁这么小,是怎样的胆量站她将匕首刺入那女子的身体?剑花如雪,面纱轻扬。露出的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容颜,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憎,鲜血滴落,剑锋止在半空,却是刺入另外一个人的掌心。
“你让我杀她!”
房檐上一阵沉闷的雷鸣,空气中的湿度太大,凝上冰冷的佛像,看上去竟像是佛在落泪。
他的手一点点将长剑松开,“请便。”
请便,她的剑就停在音绝的面纱之上,只要她一个决心,随时就可以取了她亲生姐姐的性命。
长剑却垂落在身侧。
“我不杀你,”她转身,去望一个没有焦点的远方,:“但是,你会后悔。”
然后,她缓缓指了指门外,韩咎没再言语,静静走了出去,他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
十三岁那年,他明明知道阴生的女孩不是她。
我们所有的悲哀伤心难过仇恨绝望等苦难,无非只是因为,我们都曾后悔。
背景消失处,风止云息,花非卿负起剑,脚步落在泥土间的残露上,那些雁翎军的营帐就扎在对面的山头,她一抬眼便可看见星星点点的灯光。
“你做什么?”
脚下的泥土里,浸润着她亲人的鲜血:“雁翎军杀我父老近万众,奸人鱼肉乡里者,吾必诛之;邪魔渎我宗庙者,吾必诛之!”
“就凭你一个?”
山头的灯火错错落落,数起来竟有百盏千盏。他走上前,将她有些瘦弱的双肩揽在怀里。“非卿,我一点都不希望你去送死。”
她没说话,不动声色地将头埋入他的肩窝,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再多泪下痛都显得微渺,就算在另一个人的心里,它们曾是全世界,“非卿,我们走吧,回大周。”
处于北境的大周今日阳光尚好。
乍暖还寒的时候人往往最容易打瞌睡,小笼包坐在高高的明堂之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听阶下文武百官叽叽嗡嗡不知道在说什么,真聒噪。一个不小心就把案上的琼斛碰了下去。“嘣”地一声,小笼包虎躯一震,醒了。
官员们齐齐望着这位袖珍小皇帝,然后便开始议论纷纷:“请皇上以朝政为重!”
“皇上,琼羽压境,社稷堪虞,大周内忧外患,如此局势,若皇上再只顾享乐,只怕大周命数不久啊!”
“皇上,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些人说个啥?小笼包目光一扫,顿时满殿都是他迷茫的眼神,磨磨蹭蹭了半天,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了:“礼部待郎,朕要的满汉全席可做好了?什么?还没有?退朝退朝。”
好不容易王焕领兵亲迎琼羽军去了,好不容易不用再吃菠菜,小笼包绿油油的眼睛再次失去了光泽,空荡荡的大殿,他一个人呆滞地坐在至高无尚的位置上,每天听着阶下官员吵得面红耳赤,看着桌上堆了一尺高的案牍,却发现自己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娘,你什么时候回来?
负责通报的宫人传来一声高喊:“恭迎丞相太后回朝——”
太后?太后就是皇上的娘,“娘?”小笼包顿时面露喜色,屁颠屁颠地跳下龙椅。殿门外,满树的桃花下,红衣如火的女子面容和蔼,眉间一朵盛放的莲花,竟比去时更多了几分妩媚。她蹲在地上,万分亲切地勾勾手指头:“来,乖儿子,给娘抱。”
小笼包看到娘,却不敢向前了,他一直望着娘身后,那一袭翩翩如惊雪的白衣。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这样一肩柔软似锦的青丝,这样如逸世桃花般的容貌,然后他脑袋一偏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四个字:“奸夫。”
苏禊玉桃花眼一眯,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你说对了,我和她就是‘夫妇。”即而看向花非卿眉头微皱:“我不在的时候,你倒是做了不少好事——你哪来的儿子?”
“我养的!”花非卿一拍小笼包的脑袋,“看,是不是和他娘一样龙章凤姿,含英咀华,一表人才?”
“一表人才,倒是比较像我。”苏禊玉嗤地笑了,“我倒是很乐意当这个爹。”
小笼包乌黑的眼珠子四处骨碌碌地转,转到娘身上突然发现娘以前都只是一身红色衣裳,皮肤还是挺白的,怎么到现在脸也变成粉红色的了呢?花非卿手肘将苏禊玉往旁边一推:“不要教坏小朋友。”<
第十八章 杨花似雪[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