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我要。”
好巧不巧,她这话刚说完,养母就推门进来了,进来就拉着她的手,许久没有过的慈母样,宠溺地说:“别哭,生下来,妈帮你带。”
明珠还溺在差点流产和即将失业的仓皇失措里,对养母的突然到来也没有多想,她此刻是脆弱的,需要抚慰的,就任由养母拉着她的手,她痛痛快快地流着泪,养母也被感染,甚至想煽情地把她抱在怀里,但两人都僵在一种微妙的隔阂里,始终没有再近一步。
李大夫在一旁看着,有些感动,又感到尴尬,他看到明珠的眼泪把衣服都打湿了,于是从白大褂里摸出一包纸巾来,想递给她,手拿着纸巾停在半空里,觉得不妥,给护士使了个眼神,那护士接过纸巾,口罩下的嘴角撇了撇。
明珠接过纸巾时,意识到自己失态,擦了眼泪,克制下来,想起来问妈妈怎么忽然来了。养母有一大堆理由,在老家一直挂念她,园长给她打了电话,她马上就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来了。明珠也没去细想,到底是养母挂念女儿才来,还是园长通知才来,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珠发现,当自己做这个生孩子的重大决策并承担这个责任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迷茫感袭来,她需要一个支撑,这个支撑,哪怕是养母,哪怕聊胜于无。
园长把明珠交给养母就离开了,李大夫叮嘱了一番,出去了。
邻床的人睡着了。
母女俩的聊天像一幅密卷一样,一点点铺开,像图穷匕见。
妈说:“我能帮你带孩子,我跟你爸一起带。”
“嗯!”
“养孩子是花钱,你做好准备了吗?”
“嗯!”
“这孩子是冯家的血脉。”
这话说的,终于步入正题。明珠没有吭声,仿佛是等着妈把话说完。
“建奇他妈一直牵挂你和孩子,老问我来着,叫我劝你。“
这一次,明珠没有再剑拔弩张地质疑养母的居心,也没有把自己放在冯母的对立面,为什么要对立呢?大家不都是想养育这个孩子吗?何况那是她深爱的男友的母亲,是这个孩子的奶奶,她能不对孩子好吗?
“他们家条件好,不会亏待孩子和你的,妈和你爸也帮衬着,咱们一起把孩子养大,也不枉你和建奇好一场。”
“嗯!”
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虽然简短,但言简意赅,直指中心,明珠把心打开一个口子,试着接受这份命运带来的所有悲喜交集。她从逃避回到现实中。
妇产科的病床永远紧张,明珠留院观察后没什么大碍,下午就被准许出院。
一切显得那么自然,一个司机开着载着冯母来接,仿佛是一早安排好的。养母和准亲家也执手相看泪眼,唏嘘孩子们命运多舛,珍惜这份缘。
明珠至此已经很清楚,准婆婆和养母一直有联系,早都串通好的,步步为营,给她设一个圈套,很可能园长解聘明珠这件事也和准婆婆有关,但明珠不想追究了,这件事不能视为一个圈套,她生的是建奇的孩子,他们是有感情的,她心甘情愿,这件事她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准婆婆要接她去那套承诺的房子去住,说一切都收拾妥当了,连小孩的玩具都买好了。明珠迟疑了一下,说行,但是要回自己的住处收拾,退租,再给她几天时间。
养母当时就暗忖这孩子一点也不傻,条件没谈妥,可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住过去,她争取了几天时间,剩下的事就看娘家人的了。岳娥就顺口说道;“对,也不急这两天,先送她回那边,我跟你过新房看看,看还有什么要置办的。”
妈妈们把明珠送回住处,安顿好,就欢天喜地地告辞,临出门的时候,明珠悄悄地叫着养母,声音很低很小,但不容置疑:“你适可而止。无论如何,我都要生。”
岳娥眉稍有一丝丝得意,她说:“放心吧!我有分寸,妈不会害你的。”
人都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想要把接下来的事在心里捋一捋。
过一会儿有人敲门,声音很轻。她以为是两个妈妈忘带了东西回来拿,去开门,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梨花卷发,白净优雅,穿一件宽松的连衣裙,手里拎着一提礼盒。那女子笑微微地,说:“明珠,你好!”
明珠看她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我是许知夏。”女人自报家门。
明珠倒是听过这个名字,一个挺有名的作家,做自媒体,公众号的文出来篇篇爆款,写情感话题和女权文,明珠还关注那个公众号,闲来翻一翻文,有些文读来让人头皮发麻,心不能平静,字字平常,却像句句像说到了人心上。她以前总以为作家都是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呢,眼前这个人,却这么优雅好看,她真是那个作家吗?还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她来找她有什么事?不会也是像那些跟风的自媒体一样,要来采访明珠吃人血馒头蹭热点?这件事还有热点吗?
想到这里,明珠警觉,正要关门,那女人忙解释:“我是喻静香的大女儿,你的,姐姐。”
这对生疏的姐妹俩就这样站在门口默默对视了几秒,见惯了场面的知夏竟有些局促,而明珠的心突突地跳着,胸口都快喘不过气来,在几秒内压制了心里的情绪起伏,把呼吸咬在牙齿里,佯装出平静,说:“进来吧!”
明珠想起来那一次在医院遇到的那个奇奇怪怪的大妈,童年往事和一些模糊的影像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忽然灵光乍现,哦!原来是她呀!
那么,是她派大女儿来的吗?她们想要做什么?也是和腹中的这个孩子有关吗?
明珠打开门。
她们像是被铸在空气里,许久没有开言,知夏是被母亲强逼来的,喻老师自上次在医院见了明珠,就跟中了邪似的,非要来看看明珠,被知夏劝住了,但劝住的条件是知夏来打个前阵,她在来的路上,把要说的话演练了好多遍,可是当真正面对这个妹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能像对知春那样亲密无间,不能像对知冬那样训诫教导,这尺寸很难把握。
明珠呆坐了半天才想起来给客人倒水,而知夏呆坐半天才想起说第一句话:“你一个人住这里吗?”
这个地址是她辗转托了老家那边的人打听到的,小区中低档,楼管门禁也并不严,她跟着进单元门的人就进来了。
明珠泡了一杯菊花茶给她,真好,知夏最近正好有点上火。
“我和闺蜜合租的。”她对这位姐姐不设防,如实回答。
“几个月了?”知夏盯着她的肚子问。
明珠一时没反应过来,答非所问:“我们在这里住了快两年了。”
“我是说,你怀孕几个月了?”
“哦!还不到三个月。”
“孩子的父亲?你们……?”知夏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说了出来:“你们的事,我在网上看到过消息,那天在医院见到你,就一直很牵挂你,想来看看你。”
“我挺好的。”
“是打算生下这个孩子吗?”
“嗯!我要为他生下这个孩子。”明珠声音太高了一些,有点怪,像上战场的战士喊口号。
屋子里忽然又陷入一阵沉默,知夏低头喝了一口茶,像是在组织措辞,许久,才说:“其实你不必背负道德压力,考虑其他人,你该多想想自己。”
这是她此行想要对这个妹妹说的话。
“我想过了,我想要这个孩子,没有人给我压力,是我想要。”
“这会很难。他的父母一定也很想要这个孩子吧?他们会帮你吧?”
“当然。”
“你父母身体还好吧?”
“还行。”
“那就好。”
明珠的回答都很简短,始终待着一种疏离的客气,她对眼前这位优雅知性的姐姐迁怒不起来,但也亲热不起来。
她们的谈话到这里本该结束了,知夏却觉得堵得慌,就像她写文章卡壳,有好多话憋在笔头,不吐不快,她又喝了一口茶,说:“我来之前把要说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可是见了面说起来还是毫无条理。有些话,在我心里好多年了,我幻想过有一天见到我这个妹妹,我该怎么说。你出生那年,我已经十二岁了,我还用奶瓶给你喂过奶,你小时候长得特别好看,眼睛是弯弯的,好像时刻在笑。
我现在三十七岁了,到了这个年龄,好多人觉得自己混沌开了,活明白了,越来越慈悲为怀,有些事不知道该去指责谁,有些事分不出对错,我不知道这样说你是不是接受,我妈她……,我是说,喻老师一直也内疚,她也不容易,你不要怨她。”
“我不认识她,为什么要怨她。”这话说的明白,却还是不经意间,带出了几分怨恨。
这样的反应,是知夏预料中的,甚至比预料中好很多,她做过最坏的打算,明珠将她拒之门外,把她提的东西和她一起扔出去,但是她没有,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
知夏知道自己该走了,多说无益,她们的谈话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聊不透,徒劳,徒增烦恼。她说:“那就好。生孩子的事,你要自己拿主意,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随时找我。”
“我没事,我很好,谢谢你。”明珠马上表明立场,无情地拒绝了她。
知夏站起身,那盒燕窝进门时就悄悄放在玄关,要走的时候,她也依然让它悄悄地留在那里,不必特意提醒,不敢太过醒目,她害怕它的命运是被扔出来。
明珠送至门口,知夏还是忍不住,说:“能留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我保证不打扰你。”
她们加了微信。
进电梯的时候,知夏才打开了明珠的的微信主页。她的主页背景图是沙漠孤烟,下面是一条直线,知夏不知道是不是她加完微信就屏蔽了她,还是她从来不发朋友圈?应该是前者吧!明珠的微信昵称就叫“明珠”,真是个老实孩子呢!
知夏想告诉她,那时候妈妈也给她取了名字,叫知秋,很美的名字,但是她知道,不能说。
第五章 知秋[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