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笼罩十里路,疑是梦回九霄殿。
斜阳若影望不见,漫画如灯景依旧。
暮冬的雨雾,原是北风在银河边抽丝后,失手遗落的一幅冰纨素绢,自穹顶无声倾泻,软软地覆住十里蜿蜒的街巷。它像一张用月华与冰丝共织的巨网,把黛瓦、枯枝、青石板一并揽入怀中,轮廓被水意轻轻晕开,恍若未干的水墨,层层渗着远意,又像古镜背面渐起的霜花。石镜般的巷道上,雨水替岁月磨亮铜青,檐角垂下的冰棱,是冬神遗落的玉簪,根根剔透,内嵌碎雨微光,仿佛将腊月每一次呼吸都凝成玲珑的琉璃,又似把经年未寄的耳语封存其间,轻敲即碎。
街口红灯笼被雾气捻成几丸温柔的朱砂,浮在冷灰的空气里,一圈圈漾出暖晕,像是谁在暗处呵了一口带着旧年梅香的气。偶有风来,灯影与冰棱相撞,发出极轻的“叮”一声,像替谁问了半句“归否”。行至此间,脚步自然落得比落雪还轻,只怕惊破这匹素绢,惊起一场“旧游如梦中”的涟漪——过往与当下在雨声里悄悄对折,竟分不清是人间还是画里,亦或只是一枚被冬夜含住的吻。
夏至指尖甫触窗棂,便似触到一段被北风抽出的冰丝——那匹银河遗落的素绢,自天外无声垂落,贴面涌来。它带着织女未捻完的寒意,非刀割,却像一枚薄霜的信笺,沿着颈侧缓缓渗入血脉,一寸寸将盛夏的呼吸改写成腊月的心跳。
霜花是冬神即兴的刻刀之作,于玻璃上绽开:有的像枯枝倔强地指向苍穹,虽无片叶,却有雪声作韵;有的似千层雪瓣迭起,纹理里嵌着《诗经》的露、《楚辞》的香,甚至朱自清笔下那缕“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边缘微卷,如少女被风掀起的裙褶,轻轻一颤,便把岁末的私语抖落成细碎的银屑。
他俯身,鼻尖几乎吻上那层薄霜——清冷像一枚初雪化开的音符,带着银河尽头最纯净的凛冽,在唇畔敲出两声耳语:一声“归否”,再一声“郎否”。窗棂轻响,仿佛整个冬夜被这两句低问敲得酥了,连时间也屏息,静听霜花与心跳交叠的回声。
“这雾浓得似织女昨夜未收的一砚玄墨,被北风信手泼洒,便自檐角倾泻成一匹无声的天绡。”霜降的声音自屋内浮来,带着初醒的慵懒与旧梦未散的怅惘,像一枚落在绣枕上的叹息。她执一方软若月色的细布,指尖微温,沿着青瓷瓶的颈肩缓缓游走,动作轻得仿佛在替一段被封存的记忆拭去尘埃,连瓷面最细微的呼吸都不敢惊扰。
瓶中腊梅,是冬神私藏的仙子,瓣薄如蝉翼,却盛着晨露的碎钻。那水珠滚动,似携着雪魄、梅魂,又似一缕未寄出的暗香,一触即碎,却在碎处再生幽光。琥珀色的晕影沿瓣缘流淌,像谁以夕照为线、霜雪为针,在暗处绣出半阙无人读懂的星河,只余淡淡梵音般的冷香,在昏光里轻轻开合。
她吐出的白气,旋成一缕轻纱,与窗外的雾帘悄然相认,丝丝缕缕漫过窗棂,像七万六千五百四十只夜蝶振羽,在无声里搭起一座看不见的桥。屋内屋外,人间与记忆中的九霄殿宇忽然重叠——琼楼玉宇、雕梁画栋,皆在这灰白的绢幕后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瞬便有仙人踏云而来,以一句“归否”叩响檐角的风铃,将岁末的晨敲得酥然。
案上铜炉,燃着一寸安神香,袅袅青烟被天光捻成柔软的丝线,与瓶中梅香缱绻成一朵无形的雪昙,在冷寂的空气里缓缓绽放。那烟痕似岁月的纱幔,轻轻拂过心头,带着古刹钟声的余韵,将浮世所有尘埃与喧嚣一并抚平,只剩一声悠长的“暖否”,在胸腔里轻轻回荡,像雪落铜镜,微响即化,却留下一圈温凉的涟漪,久久不散。
三人踩着被雨雾浸成一匹软绡的山径时,铜壶滴漏已滑过未时之半。脚下之路,像被天河遗落的一段玄青绸垫,每一落足,都踩出“噗嗤”一声轻叹,仿佛替大地回应远客的足音。雨丝斜斜,自云幕抽下万根银线,把十里山路织成一幅未干的水墨,远近峰峦皆被笼入朦胧的绢后,恍若仙人随手铺展的幻境。
路边的矮松,披一身绿蓑,如被山神点化的守夜人,静默而垂首。松针攒作千堆碎玉,像谁将翡翠敲成星屑,随意撒在枝头;雾气一拂,便亮起幽微的冷光,仿佛替夜色藏住最后一寸月色。偶有露珠自针尖坠下,砸在油布雨衣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那声音轻得像时光使者以冰为指,叩响记忆深处一扇铜绿门环,唤醒沉睡的旧事。
风掠过,雨丝摇身变为天地竖琴的细弦,轻轻拨动,便泻出一曲空灵。那音律无谱,却自带《诗经》的露、《楚辞》的香,更有朱自清笔下“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在雾里回旋,为这场旧地重游添上三分缱绻七分怅惘。雨声、松声、脚步声交织成一首无人填词的慢板,在空谷里一圈圈漾开,像要把旅人的心绪也洗成透明。
他们的身影被雨雾拉长,淡成三笔行草,渐行渐融于山岚深处。天地此刻只剩雨丝与松针、足音与回声,仿佛只要再踏前一步,便可踏入云端,与旧年自己并肩而立;所有未竟之言、未散之梦,都将在下一阵山风里轻轻酥响,如一声遥远的“归否”,在胸腔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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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此时也是这样的雨。”
林悦忽而停步,声音像一缕从云端垂下的丝线,轻轻悬在雨雾之间。她抬眼,穿过层层叠叠的雾帘,望向远处被雨意柔和吞噬的山脊——那脊线仿佛被谁以淡墨一笔勾消,隐在空蒙里,像一段未完成的留白。
“就在那块青石板上,我画完了第一幅参展的画。”
话音落下,往昔便像受潮的宣纸,从记忆深处缓缓晕开。她看见那时的斜阳虽被厚云遮去大半,却在雾隙间漏下几缕碎金,恍若天女散花时遗落的金纱,轻轻覆在翠竹之上,把一整片林子染成流动的琥珀,美得令人屏息,也美得令人心口发疼。
她记得自己当时执画笔的手微颤,腕底却蓄着滚烫的星火。每一笔落下,都似在绢上种下一粒小小的梦,又怕它惊醒,便用极轻的呼吸去呵护。竹林在风中低吟,叶尖相触,沙沙作响,像一群绿衣的少年,正为她年轻而稚气的勇气合唱。
此刻旧地重游,她的心跳仍与那年同频。雨丝落在睫毛上,像时光派来的信使,轻轻叩问:“可还记得?”她忍不住伸手,想触碰那已褪色的光影——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凉雾。然而她知道,那幅画、那片竹林、那个在暮色中发亮的自己,仍静静泊在记忆的渡口,像一盏不灭的莲灯,照着她继续向远路前行。
夏至抬手,拨开低垂的湿枝。指尖才触及树皮,一股幽凉便顺着指纹悄悄渗入,仿佛握住一位沉默的、布满皱纹的老者之手——那掌心纵横的沟壑,是岁月用钝刀一笔笔刻下的日历,替整座山林记着晨昏与风霜。
树皮间,隐约浮起一道歪斜的笑靥——去年此刻,他们以刀为笔,在青褐的胸膛上刻下的记号。雨水将它浸成墨色,此刻却在雾的轻纱后顽皮地眨着眼,像一枚不肯老去的心形邮票,贴在时光的信封上,寄来那年嬉笑的回声。
树洞微张,像一只欲言又止的唇。里头积着被雨泡软的枯叶,层层叠起,散发着温润的腐殖香——土地独有的低语,带着木质的慈悲,讲述关于成长、关于离别、关于梦与根须缠绵的岁末故事。
再深处,似乎还藏着更细小的秘密:或许是一粒早被遗忘的纽扣,或许是一瓣风干的野花瓣,皆被岁月轻轻呵暖,如今静静躺在幽暗的掌心,像未熄的星子,等待下一次相逢时,悄悄亮起微光。
雨雾渐晚,像一砚隔年的松烟墨被谁轻轻兑了黄昏的水,洇开层层叠叠的旧色;夕阳的余晖从云罅里探出,像最后一抹不肯褪色的胭脂,替这迷离天地镶上一道温软金边。
林悦的画稿斜插在两根翠竹之间,恰似一尾被风遗落的雪蝶,翅翼微颤,欲飞未飞;塑封膜上的水珠,一粒粒都是远村灯火的碎影,被雨丝串成微型的星河,静静伏卧在纸上,仿佛要把整个黄昏的光阴都收进透明的琥珀,任岁月也无法抹去。
霜降踮足取高,斗篷下摆拂过竹丛,惊起万千细小的雨珠——它们像一群受惊的小精灵,倏地跃上两人的肩头,冰凉一触,便倏地钻进衣领,直抵心底。那一瞬,夏至蓦地记起:去年今日,亦是这般光景,她鬓畔簪着一朵初摘的红梅,艳色欲滴,笑靥像焰,把寂冷的冬日点燃成暖融融的春。
此刻,那缕梅香似仍萦绕鼻尖,与雨雾的清冽缱绻成独特的韵致;灯光下,雨珠恍若银河倾落的星子,叮叮当当敲在衣襟,也敲在心上——一时之间,天地只剩簌簌的温柔,与不肯老去的回忆。
暮色,像是谁轻轻抖开一匹染了墨的绸缎,自山脊缓缓铺落,一寸寸淹没残照。山腰的光亮先是碎金,再是碎银,终化作灰白的叹息,被
第208章 幽冬腊影[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