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
三日后的暮云压得低,顾承砚站在守纹会二楼窗后,看最后一批报名的织工攥着机针离开。
青石板路上浮动着蓝布围裙的影子,像被风吹散的靛染棉线。
他指尖敲了敲窗棂,窗下立即传来苏若雪的声音:“十二人名单誊好了,阿砚。”
转身时,他看见她抱着装裱好的图录,月白衫子下摆沾了点墨渍——是今早替老妇人补写机针尺寸时蹭的。
“申时三刻,新园见。”他接过名单,扫过“王阿大之孙”“三梭港周氏”等字眼,喉间泛起热意。
苏若雪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手背:“我让厨房备了雄黄酒,还有你说的——”“陶缸前的草席。”两人异口同声,她眼尾弯起来,像春溪漾开的涟漪。
新园的泥坑早被整得齐整,十七口陶缸蒙着青麻,在暮色里排成暗青色的星轨。
顾承砚踩着最后一道天光走进时,十二人已或蹲或立围在缸边。
最前头的老匠头发全白,背却挺得像根梭子,见他来,用机针挑起麻席一角:“顾少,这底下可是当年‘心钉盟的东西?”
“伯公。”顾承砚弯腰行了个传统匠礼,“今夜不看缸,听故事。”他搬来条长凳坐下,苏若雪捧着铜盆站在他身侧,盆里盛着半盆清水。
“各位家中第一台织机,是怎么得来的?”
老匠的喉结动了动。
他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半截靛蓝布,那是织工特有的护腕。
“我姓陈,小名铁锁。”他声音哑得像旧纺车,“我爹临死前,把婚床的铜轴拆了。”泥地上有只萤火虫飞过,他的手突然抖起来,“说要换半台日本仿机——那铜轴是我娘的陪嫁,刻着‘百年好合……”
“啪。”
布帛撕裂声在暮色里格外清晰。
陈铁锁的话被截断,他抬头时,其余十一人正解着对襟衫。
初秋的风掀起他们的衣角,十七道青灰色刺青从臂弯漫到锁骨——是钉子形状,钉头朝下,钉尾缠着棉线。
“我师父是心钉盟老六。”说话的是个中年妇人,她的刺青边缘泛着淡红,“他咽气前用烧红的铁签子给我烙的,说‘钉子拔了,印子得留着。”
苏若雪的铜盆“当啷”一声磕在缸沿。
她伸手去捂嘴,指缝里漏出抽噎:“我爹……他刻在缸上的名字,原来不是十七个人。”
“是十七把火。”顾承砚的声音发紧。
他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层层揭开时,松烟墨的气息混着陶土味漫开。
“苏先生留的图录,要用水显文。”他将纸页浸入铜盆,幽蓝字迹浮起的刹那,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缸启之日,即盟复之时。”顾承砚念得很慢,每字都像砸在陶缸上的槌声,“推一人为砚,承火为雪,织经纬以抗倾轧。”
陈铁锁的额头抵着泥地:“顾少,您就是‘砚。”
“我不为盟主。”顾承砚弯腰将老人扶起来,图录转手递到陈铁锁怀里,“守纹会明儿设‘传承堂,诸位定技术、传秘法、分订单——我只做搭台的。”他望向苏若雪,她正用袖口擦脸,睫毛上挂着水珠,“若雪管账,你们管技,日本人要断我们的线?我们就织张更密的网。”
青鸟的短刀突然出鞘。
金属刮擦声里,他从最末那口缸底撬出个铜匣,匣面的铜绿被擦去后,“申江实业监察使”七个字亮得刺眼,背面“07”的编号泛着冷光。
顾承砚捏着铜匣,指腹摩挲过“监察使”三个字——苏父当年总说“实业要有人看”,原来这“看”的人,早把眼睛埋进了土里。
“山本商事买走地契那天,我烧了半屋子账本。”他突然笑了,“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地契不在纸里。”他望向十二人臂上的刺青,又望向苏若雪发间晃动的银簪——那是今早老妇人硬塞的,说是“给织网的女先生压发”,“在这儿。”他敲了敲自己心口。
夜更深了。
十二人离开时,陈铁锁把铜匣塞回顾承砚手里:“监察使的印,该看路的人拿着。”苏若雪抱着空铜盆去厨房,青鸟则蹲在缸边检查封蜡——他总说“夜里的响动比白天真”。
顾承砚独自在缸前坐了很久。
露水打湿了长衫,他却不觉得冷。
直到后半夜,新园值守的梆子声突然变了调:“顾少!陶缸区有动静!”
他抄起墙角的火把冲过去时,十七口缸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每口缸的缸沿都有三道浅痕,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叩过。
顾承砚摸出随身携带的机针,比了比痕迹间距——三指宽,和老式织机的提综节拍分毫不差。
风掠过黄浦江,带来若有若无的纺车声。
他望着缸上的痕迹,突然想起苏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等织机声连成海,就是春天。”
而此刻,在新园外的巷子里,一道黑影贴着墙根闪过。
他袖中机针轻碰,发出三声极轻的“嗒、嗒、嗒”,像在应和陶缸上未干的露水,又像在叩一扇即将打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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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章 缸底藏盟,火种未冷[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