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上的红头绳晃来晃去,像团跳动的火苗。
那绳子是用染布的废料搓的,颜色不均,深一块浅一块,却被孩子宝贝得不行,睡觉都要攥在手里,有次夜里做梦哭了,刘板筋把红头绳放在她手里,她立马就不哭了,嘴角还带着笑。
碗豆跟在后面,左手牵着麻三的项圈,右手把玩着那根丝茅草棍,用拇指摩挲着草叶上的锯齿,步伐沉稳得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个走南闯北的老江湖,见过大风大浪。
三条黄狗围着他们打转,铜铃声在寂静的院里此起彼伏,像串移动的风铃,驱散了些许阴森。
邱癫子急忙上前两步,伸手想拦:“等一下等一下,刘老哥,又不是农忙时节,您急个啥呀?”
他从烟荷包里摸出根卷烟,烟纸是用旧报纸裁的,上面还印着模糊的字迹,能认出“龙王镇”三个字,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木刻图案,像是艘船。
他把烟往刘板筋耳朵上一夹,“来,抽根烟,咱聊几句。
这种跑腿受气的事儿,咋不让孩子爸妈来?
您该在家享清福啊。”
卷烟的纸皮在刘板筋耳后微微颤动,他却像是没察觉,只是低着头往前走。
邱癫子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那截卷烟在暮色里泛着惨白的光,像根没点燃的香。
院墙上的藤蔓在风里摇晃,叶子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无数只乱舞的手,仿佛要抓住什么。
其中有片叶子特别大,形状像只巴掌,正好罩住刘板筋刚才站过的地方,像是在掩盖什么秘密。
藤蔓的根部有个洞,洞口光滑,像是被什么动物常年进出磨出来的,邱癫子猜是黄鼠狼的窝,这院子里常有黄鼠狼出没,夜里能听见它们“吱吱”的叫声。
“享啥福!”刘板筋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带着股金属摩擦的刺耳,“我老刘这辈子算是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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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抹了把脸,指缝里漏出的叹息比寒风还凉,“那俩孩子没爹,妈又寻了短见,就剩我这把老骨头拉扯他们,我看啊,是上辈子作孽太多,这辈子遭报应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像被风撕碎了,散在空气里。
邱癫子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刚才碗豆那声“干黄鳝”里的机灵,胡豆辫子上晃悠的红头绳——那绳子末端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显然是孩子自己系的,打得还挺结实。
这两个鲜活的孩子背后,竟藏着这般沉重的过往。
刘板筋的背影在暮色里缩成个模糊的黑点,像是随时会被黑暗吞噬,邱癫子忽然觉得,手里的《蜂花柬》烫得吓人——这柬帖能窥破人心,却照不亮命运的迷雾,就像这月光,看着明亮,却照不到人心深处的阴影。
“这到底咋回事?”邱癫子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院墙外传来几声狗吠,悠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像是在为谁哭丧。
远处的山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咕咕”的,在夜里听着格外瘆人,老人们说那是报丧鸟,听到它叫就意味着有人要离世。
刘板筋转过身,昏暗中能看见他眼角的红血丝,像是揉进了沙子,密密麻麻的,看着让人心头发紧。
“咋回事?”他冷笑一声,笑声里裹着玻璃碴似的锐痛,“都怪我上辈子缺了大德!
我女儿还没嫁人,就被那千刀万剐的畜生给祸害了。”
他的拳头攥得咯咯响,指关节在暮色里泛着青白,像是要捏碎什么,“她婚都没有结,就怀上了碗豆。
她本想着等碗豆半岁就随她去了,遗书都写好了,藏在我给她打的木箱底,那箱子还是她十五岁生日时我亲手做的,用的是上好的柏木,说能防虫,我还在箱底刻了她的名字‘刘春燕,笔画刻得深得很,想着能留个念想。
哪晓得又被那挨千刀的给害了,还怀上了胡豆。”
胡豆似乎没听懂外公在说什么,只是仰着小脸看他,辫梢的红头绳蹭着刘板筋粗糙的手背。
那双手曾杀猪无数,刀起刀落从不含糊,手上的老茧厚得能刮下一层,此刻抚摸孩子时却轻得像片羽毛,生怕弄疼了她。
刘板筋的声音突然软了下去,带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等胡豆才满四十天,她实在受不了这屈辱,就远远地跑到两河口,跳了下去,寻了短见!”
两河口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像是怕惊醒了河里的冤魂,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强忍着没哭出来。
“两河口”三个字像块石头砸进邱癫子的心里。
那地方他去过,河水流得急,河底全是暗礁,据说早年是处决犯人的地方,岸边的石头都透着股暗红色,像是吸饱了血,寸草不生。
每年都有不小心坠河的人,捞上来时往往面目全非,连亲人都认不出。
他记得有次经过两河口,看见岸边的柳树上系着许多红布条,都是寻亲的人留下的,有新有旧,风吹过时哗哗作响,像无数人在哭泣。
有根布条上还绣着字,是“寻夫张二狗,民国二十三年落水”,字迹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出绣者的用心。
他看着胡豆那双清澈的眼睛,突然不敢想象,这个还在为根红头绳欢喜的孩子,刚满月就没了母亲,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记住母亲的模样。
“唉,一提起来我这心里就像有把刀在绞。”刘板筋摆着手转身,竹笼在他身后晃出细碎的声响,猪肺上的血水顺着竹篾滴下来,在地上连成串,像串断了线的珠子,“我们三个老老小小的,活着就是丢人现眼,别提了别提了,走了走了……”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像是突然老了十岁,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像是在跟大地较劲,又像是在与命运抗争。
邱癫子望着他们渐远的背影,胡豆的笑声突然从风里飘过来,像片被吹落的花瓣:“外公,麻三饿了。”
刘板筋“嗯”了一声,声音里的戾气淡了些,伸手摸了摸胡豆的头,指尖划过孩子柔软的头发,动作里藏着化不开的疼惜。
他的手指在胡豆的发间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悲伤,很快又被疲惫掩盖。
碗豆始终没回头,只是牵着一条黄狗的项圈,步伐沉稳得不像个孩子,像是早已看透了这世间的苦,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只是默默地往前走。
“原来如此,真是太不幸了……”邱癫子喃喃自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差点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可看着那三个蹒跚的背影,这话说出来比刀子还伤人。
《蜂花柬》在怀里微微发烫,邱癫子忽然明白了——碗豆和胡豆身上那股既像汪大爷又像刘板筋的气息,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是血脉的融合,是命运的纠缠,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实存在,像棵长在石缝里的树,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相互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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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大爷,那个在镇上当差、总是笑眯眯的男人,见人就递烟,说话慢条斯理,谁能想到他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邱癫子的手攥得发白,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蜂花柬》的封面上,瞬间被吸收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柬帖的书页似乎在翻动,那些细密的文字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告诉他这世间的恶,远比他想象的要深,深到能淹没良知,吞噬人性。
他想起黎杏花,那个总低着头走路的女人,鬓角的白发比同龄人多了不少,干活时总用头巾包着脸,遮住大半张脸,原来她的沉默里,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苦,像口深井,投块石头都听不见回音,只有无尽的黑暗。
“刘老哥,您等等!”邱癫子急忙追上去,“汪大爷家到底在哪儿?我找他有急事!”
刘板筋头也不回,只是摆了摆手,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的拐角。
胡豆的笑声和黄狗的铃铛声渐渐远了,像是被暮色吞没的童谣,只留下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铜腥味。
邱癫子站在空荡荡的院里,磨盘上的青苔在脚边泛着湿冷的光,那几个外来娃早就跑得没影了,只有磨眼里还积着汪着水,映着天上的残月,像只流泪的眼,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见证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他忽然想起碗豆抽草棍时的模样,那孩子从磨眼里捞出气球时,草棍上似乎缠着几缕极细的黑丝,像是某种动物的毛发,质地坚硬,不像是寻常的兽毛,倒像是蛇的鳞片磨成的粉。
还有那三条黄狗,眼睛里的绿光总让他想起《蜂花柬》里记载的“阴犬”——据说能看见常人瞧不见的东西,专护阴地,夜里还能跟鬼差对话,指引亡魂上路。
难道这老农会大院,竟有什么不寻常的来历?
他想起刚才刘板筋说的“丢人现眼”,或许不只是指家丑,还有这院子里的秘密,比如曾经发生过的冤案,或者埋葬过不为人知的尸骨。
风从磨眼里钻出来,带着股潮湿的腥气,邱癫子打了个寒颤。
他摸了摸怀里的《蜂花柬》,柬帖的封皮依旧温热,像是有颗心脏在里面跳动,与他的心跳合着节拍,一快一慢,像是在传递某种信息。
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
碗豆和胡豆的身世,刘板筋的悲愤,汪大爷的隐秘,像张无形的网,已经把他缠在了这忧乐沟里,想躲都躲不掉,也不能躲。
院墙外传来几声狗叫,比刚才近了些,像是在回应什么。
邱癫子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月光从墙头上爬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幅被撕碎的地图,上面的纹路扭曲交错,找不到出路。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刘板筋消失的方向走去,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噔噔”的响,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叩问这沉默的大地,为什么要让善良的人承受这么多苦难,为什么作恶的人却能逍遥法外。
走到院门口时,邱癫子忽然停住了。
门槛上放着根丝茅草棍,正是碗豆刚才用过的那根,草叶的锯齿上还沾着点暗红的泥,像是谁故意落在这儿的。
他弯腰捡起来,草棍在掌心微微发烫,像是还带着那孩子的体温,上面的锯齿划破了指尖,渗出点血珠,滴在草叶上,竟像是开出了朵小小的红花,妖艳得有些诡异,在月光下泛着红光。
他想起《蜂花柬》里说“血祭通灵”,难道这草棍是什么法器?
远处的山坳里,月泉的水流声隐约传来,比傍晚时更清晰了些,像是有人在低声啜泣,又像是无数冤魂在诉说,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悲愤。
邱癫子握紧了草棍,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他想起刘板筋的话,“活着就是丢人现眼”,可碗豆眼里的光,胡豆手里的红头绳,分明都在诉说着对生命的渴望,像石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再苦再难也要往上长,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相信总有一天能见到阳光。
也许,这忧乐沟里的秘密,就藏在这些看似寻常的细节里——磨盘的齿痕里藏着的岁月,黄狗的眼睛里映出的阴阳,草棍上的黑丝里裹着的过往,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苦衷。
邱癫子抬头望向天边的残月,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像幅未完成的画,等待着有人来添上最后一笔。
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汪大爷,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猎奇,而是想弄明白,这命运的网,到底是怎么织成的,又该如何才能解开,让碗豆和胡豆能像普通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奔跑,而不是在阴影里长大,背负着不该属于他们的沉重。
他走出老农会大院时,看见墙角的野菊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莹光,像是谁撒下的一把碎金。
有朵花特别大,花瓣层层叠叠,中间的花蕊上落着只萤火虫,屁股上的绿光一闪一闪的,像是在给它照明,又像是在守护着这微弱的美好。
风掠过花丛,带来淡淡的香气,冲淡了空气中的血腥与悲伤,让人暂时忘记了那些沉重的过往。
邱癫子忽然觉得,这世间的苦虽然多,可总有这些细微的美好在支撑着人往前走,就像刘板筋拉扯着两个孩子,就像碗豆用草棍捞出气球时的笃定,就像胡豆辫子上那抹摇晃的红,微弱却执着,照亮了前路的黑暗,让人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他顺着巷口往前走,青石板路蜿蜒曲折,像条贪吃的蛇,不知道要伸向何方。
两边的房屋都黑着灯,只有偶尔几家的窗缝里透出点微光,像是困在笼里的星子,努力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
麻三的铃铛声还能隐约听见,在巷子的尽头,指引着方向,像是在告诉他,真相就在前方,只要坚持走下去,总能到达。
邱癫子握紧了手里的草棍,掌心的伤口已经结痂,有点痒,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带着股神秘的力量。
他知道,不管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是汪大爷的狡辩,还是命运的阻挠,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那些无法言说的苦难,也为了那些不曾熄灭的希望,为了让这忧乐沟里的月光,能真正照亮每一个角落,不再有阴影和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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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刘家女,命运不如黄狗麻三[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