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眼皮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恍惚中,他听见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诡异的清晰和惊恐:“玉兰!玉兰!你看!你看门后头……那不是……不是小栓他爹?他……他咋进来了?他朝你笑呢!朝你笑呢!”玉兰是王秀英的闺名。王秀英猛地一哆嗦,眼睛惊恐地瞪大,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死死抓住了李建军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李建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叫吓出一身冷汗,顺着父亲颤抖手指的方向望去——老旧的木门紧闭着,门后只有一片被煤油灯拉长的、摇晃的阴影,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可父亲脸上那种真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却比任何鬼影都更瘆人。
“没有!爸!那儿啥也没有!”李建军提高声音,试图将父亲从幻觉中拉回。李茂德却置若罔闻,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虚无的黑暗,身体筛糠般抖着,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些早已作古的村邻名字。王秀英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李建军伸手想揽住母亲单薄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这无形的恐惧和折磨,他连触碰都觉得沉重。他想起母亲说过,奶奶活着时,就爱装神弄鬼,说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阴森的“天赋”,竟在父亲破碎的意识里,以如此狰狞的方式还魂了。
李建军在老家熬过了心力交瘁的两天两夜,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父亲的狂躁、夜半惊魂的呓语、母亲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恐惧,像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着他的神经。省城那边催他回去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儿子的学业,手头紧要的项目,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大姐二姐在电话里叹气,她们早已轮流陪护过,最终都败下阵来,只留下更深的无奈:“建军,不是心狠,这长年累月的熬,谁也顶不住啊。妈……妈她大概就是这命。”
临行前的清晨,天刚蒙蒙亮,空气里凝着深秋的寒霜。王秀英默默地帮儿子收拾简单的行李,动作迟缓。李建军看着母亲一夜之间似乎又苍老了几分的侧影,那佝偻的脊背仿佛再也无法挺直。他喉头发紧,艰难地开口:“妈,要不……咱请个人?哪怕白天来搭把手?”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这偏僻的乡村,哪有什么专业的护工?即便有,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又如何负担得起?
王秀英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更用力地将一件叠好的衣服塞进李建军的背包里。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请谁?谁来伺候他这又打又骂、还尽说胡话的糟老头子?”她终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枯槁的平静,像燃尽的灰烬,“算了,熬着吧。他糊涂了,我不能糊涂。他认不得我,可……可我认得他。”她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挤出一个笑,却只牵出一个比哭更苦涩的弧度,“他打的是王秀英,骂的也是王秀英。可王秀英……还是他李茂德的婆姨。”这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重重砸在李建军心上。他张了张嘴,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院门落锁时,那沉重的“咔哒”声仿佛也锁住了母亲残存的岁月。李建军隔着冰冷的铁门栅栏,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她孤零零地站在清冷的院子里,单薄的身影嵌在破败的老屋前,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凝固在深秋萧瑟的背景中。父亲在屋里又发出含混不清的嘟囔,王秀英身体习惯性地一颤,随即认命般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朝那发出声响的屋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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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李建军终于又挤出时间,带着妻子风尘仆仆赶回村里。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衰败的气息。他心头一紧,快步走进屋内。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脚步钉在原地——父亲李茂德蜷缩在炕角,盖着厚厚的旧棉被,似乎陷入了昏睡,脸颊深陷,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母亲王秀英则坐在炕沿,背对着门,手里端着一碗水,正用棉签小心地沾湿父亲干裂起皮的嘴唇。阳光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落在她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上,显出异样的安静。李建军心头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几个月来积压的恐惧排山倒海般涌来。他几步冲到炕边,声音发颤:“妈!我爸他……”
王秀英闻声,缓缓地转过头。看到儿子,她灰暗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她放下碗,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只是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指了指炕角昏睡的李茂德,又指了指自己身后那片被阳光斜照着的、空荡荡的地面。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奇异平静:“他快走了……这几天,倒是不闹了。昨儿个夜里醒过来一小会儿,就那么看着我身后……”她顿了顿,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的话让李建军浑身发冷,“他说,‘玉兰,你身后……站了好多人啊。有栓他爹,有老七婆……还有……咱娘。”王秀英浑浊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她甚至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疲惫到极处、看透一切的弧度,“你奶奶也在呢……在冲我笑。”她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手臂,那里,衣服下掩盖着的,是几十年间新旧叠加的伤痕,来自婆婆,也来自丈夫。她喃喃着,声音低得如同梦呓:“都来了……也好,也好。接他走……也省得他再受罪了。”她的目光越过儿子,投向虚空,仿佛真的看见了那些拥挤在光影里的、沉默的亡灵。
王秀英不再说话,重新拿起碗和棉签,俯下身去,继续那机械而轻柔的动作,沾湿丈夫枯槁的唇。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阳光移动着,将她花白的发丝染上一点微弱的金色,也将她俯身照料的侧影,和她所指认的那片虚无的、挤满了亡魂的空地,一同笼罩在一种奇异而苍凉的寂静里。李建军僵立着,看着母亲在寂静中劳作,阳光里尘埃浮动,无声无息。
李茂德是在当天夜里咽气的。弥留之际,他似乎有过片刻奇异的清醒。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目光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聚焦在守在一旁、形容枯槁的王秀英脸上。那眼神里,六十年的混沌风沙仿佛被某种力量短暂地拂去了一瞬,露出一丝极其微弱、难以辨认的微光。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流声。王秀英下意识地将枯槁的耳朵凑近。
“……玉兰……辛苦你了……”
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消散在沉寂的空气里。王秀英的身体骤然僵住,仿佛被无形的闪电击中,维持着那个俯身倾听的姿势,凝固成了另一尊影子。过了很久,很久,一滴浑浊的泪,终于挣脱了深陷的眼眶,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地滑落,砸在李茂德已然冰冷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再无回响的痕迹。
光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王秀英抬起颤抖的手,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合上了丈夫那双终于不再映照出任何亡魂的眼睛。窗外,沉沉的夜色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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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3章 身后站着的人[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