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在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残酷的厮杀与无声的绞杀后,终于迎来了一种表面上的、近乎疲惫的平静。城墙巨大的豁口已被连夜用粗糙的原木和夯土勉强堵上,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狰狞地宣告着这里曾经承受的猛烈冲击。城内,随处可见烧得焦黑的房梁,坍塌的屋舍废墟,以及被匆忙清理、但血迹已深深渗入石板缝隙的战场痕迹。空气里,硝烟、血腥、还有尸体焚烧后留下的那股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顽固地纠缠在一起,久久不肯散去,是这场风暴留下的最刺鼻的印记。
在这片疮痍之上,唯一称得上“有序”的,只有青梧卫的营地。营盘扩大了数倍,占据了原先韦家私兵控制的几处要地。崭新的营帐整齐排列,如同雨后骤然冒出的灰色蘑菇。辕门前,几队盔甲鲜明的青梧卫士兵正在轮换值守,动作干净利落,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接近营地的行人。营地中央,巨大的校场上尘土飞扬,新招募的兵士正在老卒的呼喝声中,一遍遍地操演着最基本的劈砍格挡动作,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粗重的喘息声汇成一片沉闷的浪潮。营地里,铁匠铺的火炉日夜不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是此刻邕州城最富有生机的节奏,刀剑、枪头、甲片正被源源不断地锻造出来。
岑仲昭站在东城门的箭楼高处。他身上那件玄青色的外袍下摆,被清晨微凉的、带着湿气的风吹得轻轻拂动。他微微眯着眼,目光越过那些忙碌的重建景象,越过那些在废墟间麻木地翻找着可用家什的百姓身影,投向更远的地方。初升的太阳才刚刚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鱼肚白的天际染上几缕微弱的、带着血色的金红。那光线,微弱地勾勒出城外远山的轮廓,也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的疲惫与一种近乎凝固的凝重。
“大人,城内几个大粮商和布商代表递了帖子,想拜见您,商议…商议这战后民生恢复之事。”一名亲卫脚步轻捷地登上箭楼,在他身后几步外站定,低声禀报。
岑仲昭没有立刻回头,仿佛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告诉他们,青梧卫正在整肃军务,无暇细谈。所需粮秣布匹,按市价翻倍,着他们三日内备齐,直接运至城南军需仓。若有延误或短缺……”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远方收回,转向亲卫,那双深邃的眸子在破晓微光下显得格外锐利,“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属下明白!”亲卫心头一凛,立刻躬身领命。这翻倍的市价是巨大的利诱,而“延误短缺”后面未尽的威胁,则是冰冷刺骨的利刃。岑大人这是在用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将城中残余的商贾财力和人心,牢牢吸附在青梧卫这辆刚刚启动的战车上。亲卫不敢耽搁,迅速转身下楼传令去了。
岑仲昭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在晨曦中艰难喘息的城池。青梧卫的重建,是他在废墟上竖起的第一根支柱,是权力和秩序的象征。收拢那些惶恐不安的富商,则是另一根支柱,关乎物资与稳定。这两根支柱,暂时撑住了邕州这摇摇欲坠的天。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脆弱的平静之下,淤积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泥沼。影月盟的残渣、因韦家崩塌而失去平衡的隐世家族、那个如同幽灵般出现又消失的神秘祭司,还有……奉清歌身上那越来越令人不安的谜团。每一处,都像是一堆干透的柴薪,只需一点火星,就能将这表面平静的邕州彻底点燃。他按在冰冷垛口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邕州城东南角,一片被战火彻底摧毁的贫民区深处。这里只剩下断壁残垣,瓦砾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尸体腐烂的恶臭,早已被幸存者彻底遗弃。在这片死亡之地的中心,一座只剩下半截地窖的房屋废墟下,却隐藏着另一重天地。
狭窄的甬道向下延伸,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墙壁上每隔几步,便插着一支燃烧的火把,跳跃的火光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无数不安的鬼魂在无声地舞蹈。甬道尽头,是一个勉强由几根粗大木桩支撑起来的、低矮得令人压抑的石室。空气污浊不堪,血腥味、汗味和泥土的霉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进入者的胸口。
石室中央,跪着十几个身影。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身上带着或新或旧的伤痕,但眼神却出奇地一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仇恨与毁灭的欲望。他们的首领,一个身形精瘦、面色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病态红光的男人,站在他们面前。他穿着件肮脏不堪的黑袍,胸口绣着一轮残缺的血色弯月——影月盟的标记。他便是“血鸢”,影月盟在邕州残余力量中最为凶戾、也最为狂热的头目。
血鸢手中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他猛地划开自己的左掌心,动作狠厉,仿佛割的不是自己的血肉。暗红的血液立刻涌出,顺着他枯瘦的手腕滴落,在脚下冰冷的石地上砸开一朵朵细小的血花。他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将滴血的掌心高高举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苍月在上!”血鸢的声音嘶哑刺耳,如同夜枭的厉啸,在狭小的石室里激起回响,“今日之血,祭奠我盟亡魂!祭奠韦氏那无能蠢货的覆灭!”
“苍月在上!”跪伏在地的残众齐声低吼,声音压抑却充满了狂热的共鸣。他们纷纷拔出自己的武器,毫不犹豫地在手臂或掌心划开深深的口子,任由鲜血流淌。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其他所有气味,弥漫在石室的每一个角落。
“邕州未死!”血鸢的声音更加高亢,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岑仲昭?青梧卫?不过是一群沐猴而冠的蠢物!他们以为赢了?笑话!我影月盟扎根此地数十载,根须早已深入每一寸泥土!韦家的血债,必须用岑仲昭和他走狗们的血来偿!用整个邕州的毁灭来祭奠!”
“血债血偿!毁灭邕州!”残众的嘶吼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石壁间疯狂撞击、回荡。
就在这时,石室角落那片最为浓重的阴影里,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他全身笼罩在一件宽大得不可思议的灰色斗篷里,连帽檐深深垂下,遮住了整张面孔。唯一可见的,是斗篷胸前一个极其古拙、线条扭曲的符号,非金非铁,颜色暗沉,在摇曳的火光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他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毫无声息地杵在那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狂热的气氛骤然一滞。血鸢眼中那疯狂的红光也收敛了一瞬,转向那个灰袍人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祭司大人。”血鸢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微微躬身,姿态带着一种生硬的、不情不愿的恭敬,“您的‘种子,何时才能在这片腐烂的土地上,结出我们想要的果实?盟中的兄弟,需要更强大的力量,需要更彻底的毁灭!”
灰袍人没有回应,兜帽下的黑暗纹丝不动,仿佛里面空无一物。然而,就在这死寂之中,一阵极其细微、极其古怪的声音,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着朽木,又像是某种非人的喉舌在艰难地摩擦着干涩的声带,断断续续地从那深沉的兜帽阴影里飘荡出来。那不是已知的任何语言,音节破碎、扭曲、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古老韵律和冰冷的恶意。那声音极其微弱,却像冰冷的针尖,轻易刺穿了石室中狂热的嘶吼,清晰地钻入血鸢和每一个跪伏者的耳中。
“……阴影…之巢…滋长…腐朽…滋养…终将…破土…吞噬…光明…”
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亵渎和诱惑之力。跪伏的影月盟残众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眼神中的狂热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惧和某种扭曲的期待所取代,仿佛听到了来自深渊的召唤。连血鸢那惨白的脸上,肌肉也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还在滴血的拳头。
灰袍祭司那非人的低语仍在继续,如同冰冷的毒液,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这片复仇的土壤深处。他胸前那枚古拙的符号,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暗哑的幽光,随即又隐没在斗篷的褶皱里。
与影月盟藏身的污秽地下相比,位于邕州城西、一处闹中取静的大宅院“听涛轩”,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这里雕梁画栋,假山流水,奇花异草点缀其间,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的清雅气息。然而,这表面的宁静雅致之下,涌动的暗流却同样汹涌。
精致的花厅内,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檀木桌上,两盏清茶早已凉透,无人去碰。
“司徒先生此言差矣!”一个洪亮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响起。说话的是个身材异常魁梧、面庞赤红的老者,他穿着暗金色的锦缎袍服,上面绣着繁复的猛虎下山图案。他正是隐世家族南宫家的家主,南宫烈。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坚硬的紫檀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茶盏都跳了一下。“韦家倒了,他留下的那些矿山、码头、私兵营盘,难道就凭你司徒家一张嘴皮子,就想全数吞下?天底下没有这等便宜事!我南宫家子弟在围剿韦氏一战中流的血,可还没干透呢!”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他穿着素雅的月白长衫,手中轻轻摇动着一柄玉骨折扇,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正是司徒家的家主,司徒明远。
“呵呵,南宫兄言重了。”司徒明远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声音平和,却字字如针,“剿灭韦氏叛逆,乃是青梧卫岑大人主持大局,我等不过是顺应大势,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至于产业归属,自然是价高者得,各凭本事。我司徒家不过是在商言商,按规矩出价而已。南宫兄若觉得不公,大可拿出更优厚的条件来竞争嘛。这拍桌子瞪眼,可解决不了问题,反倒显得我们这些‘隐世之人,失了体统。”他特意在“隐世”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体统?哼!”南宫烈怒极反笑,赤红的脸上肌肉跳动,“你司徒家暗中勾结那些粮商,哄抬市价,囤积居奇,又借机压价收购韦氏贱卖的矿山契约,这也叫按规矩?这也叫体统?分明是趁火打劫!巧取豪夺!”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想独吞?先问问我南宫家的刀答不答应!”
随着他的动作,侍立在花厅外廊下的几名南宫家护卫,手立刻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凶狠地盯向司徒明远身后同样戒备的司徒家护卫。空气里,无形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熏香的清雅。
司徒明远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摇动的折扇也停住了。他慢条斯理地将扇子合拢,轻轻点在桌面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南宫兄,”他的声音也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这里是邕州城,不是你我家族盘踞的山野。岑大人坐镇青梧卫,正需各方协力恢复秩序。你南宫家若想动刀兵,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平静,那就不仅仅是与我司徒家为敌了。其中的后果,还望南宫兄三思而后行。”
他刻意强调了“岑大人”和“平静”
第254章 邕州风云定,新局待开启[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