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喜宴依旧在继续,唯有正气堂中的主桌上,气氛安静下来。
方证大师话音落下,方才的谈笑声,杯盏轻碰声,仿佛被无形的寒霜冻结。
连正气堂外传来的喧嚣,似乎都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变得模糊不清。
空气里弥漫着近乎凝滞的沉重,烛火的光晕在几位掌门人神色各异的脸上跳跃,映出他们脸上难以言喻的震动。
王朝气运!
这四个字的分量,重逾千钧。
可以说已远远超出了江湖门派争雄夺霸的范畴,触及了那煌煌天威,森森庙堂。
那是天子权柄,社稷根本,是滚滚历史洪流中最磅礴,也最危险的力量。
寻常江湖人,便是连衙门捕快都不愿得罪,更惶恐说跟皇庭借气运。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冲虚道长的身上。
这位武当掌门仙风道骨依旧,但此刻那澄澈的眼眸中,却掠过极细微的波动。
说明他的心里并不像他脸上所表现那般。
冲虚道长微微低头,手中端着的酒杯悬在半空,杯中的琥珀色酒液微微荡漾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缓缓抬起眼,迎向方证大师的目光,嘴角那抹惯常的温和笑意似乎淡去几分,变得有些凝重。
“大师此言......”
冲虚道长开口,声音依旧清朗,却带上了隐隐的疏离。
“......却是误听传闻,有所偏颇了。”
他轻轻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却并不响亮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席间却异常清晰。
“武当山承蒙历代天子眷顾,供奉真武,为国祈福,此乃三丰祖师遗泽,亦是后世弟子为天下苍生尽一份绵薄心力,不敢或忘。”
冲虚道长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如同山涧清泉,悠悠说道:“然则,这借王朝气运之说,实属虚妄。”
“气运乃社稷神器,岂是凡俗门派所能觊觎?更遑论以此撬动武道天关?”
冲虚道长摇了摇头,沉声道:“此非正道,亦非我武当所求之道。”
他目光扫过众人,那双眸子散发着洞悉世情的透彻,幽幽道:“若真依方证师兄所言,武当有这等通天彻地、借势龙庭的路子,贫道今日又何必坐在这里,与诸位探讨这渺茫难寻的止境之上?”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几分无奈,目光似乎不经意地落在自己那带着岁月痕迹的手上。
“贫道这把老骨头,困于宗师之境,蹉跎数十寒暑,若真有那等捷径妙法,能直抵先天,窥见大道……”
冲虚道长自嘲般的笑笑,道:“呵呵,贫道怕是早已闭关潜修,不复问这红尘俗事了。又岂会如现在这般,空怀怅惘,坐而论道?”
冲虚道长的否认来得直接而有力,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更无半分心虚闪躲。
那坦荡的姿态,瞬间冲淡了方证大师话语带来的遐想空间。
左冷禅眼中精光闪烁,似乎在急速判断着冲虚话中的真伪。
岳不群眉头微蹙,抚须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
定闲师太和天门道人对视一眼,互相交换眼神,微微颔首,似乎更倾向于相信冲虚的坦荡。
方证大师被如此直接地反驳,却也是并无愠怒色,脸上那抹苦涩笑意反而加深了几分。
他缓缓摇头,如同看着迷途羔羊的老僧。
“阿弥陀佛。”
方证大师低宣佛号,声音依旧平和,幽幽说道:“冲虚道兄何必自谦?又何必讳莫如深?”
他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杯盘,望向那遥远的京城方向,语气变得低沉。
“前些日子,贵派不是才刚刚遣了精干弟子,将新近炼成的红丸,送入京中,献于御前么?”
红丸二字一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块巨石!
席间气氛再次一紧!
几位掌门眼中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红丸?武当进献?上交给皇帝?
冲虚道长的脸色,在方证大师点破红丸二字的瞬间,终于有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变化。
那是被触及核心隐秘的不快,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强行舒展开。
但他的眼神却更为锐利,直直看向方证大师。
“方证师兄!”
冲虚道长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清朗,但其中蕴含的力道却陡然加重。
“慎言!”
冲虚道长迎着方证大师的目光,没有丝毫退避,语气斩钉截铁说:“不错,我武当确有进献丹药于御前的惯例,此乃供奉真武、为君祈福之礼,亦是先皇所赐恩典。”
“那丹药名唤小还丹,乃我武当秘传,采名山灵药,以真武法门炼制而成,取其调和阴阳,固本培元之效,意在为陛下调理龙体,补足精气,以期延年益寿,康泰永年。”
“此丹,与那虚无缥缈的气运,有何干系?又怎能助人突破武道天关?”
冲虚道长言辞铿锵,掷地有声,将红丸定性为养生延寿的小还丹,并明确将其与借气运突破划清界限,甚至隐隐指责方证大师妄言牵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哦?小还丹?”
一直安静旁听,心思却早已百转千回的邱白,此刻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俊杰对武林秘闻的好奇与向往,声音清朗,打破了两位泰斗之间无形的对峙气场。
“大师,道长......”
邱白目光在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之间流转,带着求知的热切,好奇问道:“这小还丹……莫非便是江湖中传说的那种,能助人打通关隘、增进数十年功力的神丹妙药?”
他此言一出,席间几位掌门,包括岳不群在内,眼中都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亮光。
江湖传说中,少林有大还丹,武当有小还丹,皆是能起死回生、增益功力的无上圣品!
若此丹真有此神效……
“呵呵呵……”
冲虚道长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竟发出一阵略带自嘲的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奈。
瞬间将众人心中刚升起的火热给浇灭大半。
他看向邱白,眼神复杂,既有对年轻人天真向往的理解,又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洞明。
“邱白小友,你太抬举我武当这小小的丹药了。”
他微微摇头,毫不犹豫的否定道:“若小还丹真有传说中那般,服一粒便可打通奇经八脉,凭空增添数十年精纯功力的神效……”
冲虚道长微微停顿,目光扫过自己,又仿佛扫过在座每一位困于宗师门槛的绝顶高手。
最终化作悠长的叹息,带着近乎悲凉的自问。
“那贫道,还有在座的诸位同道,又何必苦苦追寻,在这武道之途上蹉跎一生,望那止境之上而不得其门?”
“若此丹真有那般逆天神效,贫道早已自服,又何至于今日,依旧困顿于此,不得寸进?”
他的反问,狠狠砸碎众人心中燃起的幻想泡沫。
是啊!
若真有此等神丹,冲虚道长自己为何不用?
武当历代掌门为何不用?
这世上,有哪个习武之人能抵挡住这诱惑?
那可是凭空暴涨数十年功力啊!
方证大师所言借气运之说,本就虚无缥缈的说法,如今这小还丹,又被冲虚道长亲口证实并非增进功力的神药。
那武当所谓的路子,似乎真的只剩下一个为君祈福,养生延寿的象征意义了。
席间的气氛,从最初的震惊,再到因小还丹而起的火热,最终在冲虚道长这充满自嘲的反问中,彻底冷却下来。
诸位掌门都有些意兴阑珊,甚至弥漫开对前路渺茫的淡淡怅惘。
然而,就在众人心绪低落之际。
邱白的内心却掀起了巨浪,远比方才更加汹涌的惊涛骇浪!
红丸!
小还丹!
武当进献!
皇帝服用!
这几个关键词,在他的记忆深处串联起来!
一个被后世史书浓墨重彩记载,标志着大明王朝加速滑向深渊的着名事件:
红丸案!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明神宗朱翊钧驾崩。
八月,太子朱常洛即位,是为明光宗,年号泰昌。
这位登基仅一个月的皇帝,登基之初便病重不起。
内医太监崔文升进泻药,病情加剧。
鸿胪寺丞李可灼自称有仙方,八月二十九日,进献红丸两粒。
泰昌帝服第一粒后,感觉暖润舒畅,思进饮膳。
傍晚,李可灼再进一丸。
九月初一凌晨,泰昌帝驾崩!
这便是震动朝野,引发党争倾轧,最终导致魏忠贤阉党势力坐大的红丸案!
史书记载,那致命的红丸,正是号称能益气补元的丹药!
而进献者李可灼,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那红丸的来源又是何处?
一直众说纷纭,成为明末一大疑案!
毕竟,万历皇帝可是服用不少,为何万历皇帝没有事情,偏偏泰昌帝服用了就有事情?
邱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凝视着对面神色凝重,极力否认丹药神效的冲虚道长,脑海中念头电闪。
“方证大师说,武当前些日子才送了红丸入京……”
“如今是万历四十八年三月,再过四个月万历皇帝就会驾崩,泰昌帝登基!”
“然后,再过一个月,泰昌帝就会服下那要命的红丸暴毙!”
“如果武当这次进献的小还丹,就是后来李可灼进献给泰昌帝的那种红丸呢?”
“等等!”
邱白眼眸微微眯起,不禁摇了摇头。
“方证大师说他们不止一次进献,那就意味着,这种丹药,武当一直在炼制,一直在送入宫中!”
“万历帝或许一直在服用,而万历皇帝的身体,史书记载他晚年确实沉疴难起,怠政多年!”
“若万历帝之死,也与长期服用这种小还丹有关,那这红丸案,恐怕根本不是始于泰昌朝,其根源,或许在万历朝就已经埋下!”
“而武当派……”
邱白压下心头的震惊,让自己脸上的表情维持着些许失落。
“武当派,竟然可能深度卷入了这场导致皇帝暴毙、震动朝野的惊天大案?他们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参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冲虚道长如此极力否认丹药与借气运有关,是否也是在撇清某种关系?他方才流露出的自嘲,是真的对武道前路的绝望,还是对身不由己卷入旋涡的无力感?”
“若真是武当的丹药出了问题……那问题绝不在丹药本身!方证大师说不止一次,若之前的丹药有问题,皇帝早就该察觉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问题出在朝廷内部!”
“是有人利用武当进献的丹药做文章,是有人需要皇帝死,而且是在特定的时间死!”
邱白只觉得眼前这正气堂中高谈阔论的武林泰斗,瞬间被血腥的政治阴影所笼罩。
那无形的枷锁,不仅锁住武道先天之路,更锁住了这煌煌大明王朝的命运!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看向冲虚道长,陷入沉思。
如今的王朝气运,从冲虚道长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来看,实在是再明智不过!
这潭水,何止是深?
简直是万丈深渊,沾之即死!
“阿弥陀佛。”
方证大师见冲虚道长反应激烈,又见邱白似乎陷入沉思,便不再深究。
他转而看向邱白,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笑着说:“邱少侠志向高远,欲窥止境之上,此心可嘉。”
&n
第290章 洞房花烛夜[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