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丰源粮店的后堂飘着新麦面的香气，
古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看岳母把面团擀得薄如蝉翼。
凌凤山的算盘珠子在前堂噼里啪啦响，
徐天亮的金陵话隔着门帘钻进来：
34;老凌叔，您这账算得比黄埔的战术图还细，
莫不是藏着私房钱给古兄弟娶二房？34;
刘海棠的笑骂紧跟着响起：
34;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当心叔拿笤帚疙瘩抽你！34;
林淑兰把饺子皮码在竹篦上，
指尖沾着的面粉落在浅灰毛衣上，像落了层细雪。
她忽然停下手里的活，望着古之月被火光映红的侧脸：
34;觅诗走前那月，天天躲在西厢房织毛衣。34;
她的声音轻得像棉线，在蒸腾的热气里飘散开，
34;我推门进去，见她把毛线绕在脖子上比量，
说要给你织件能裹住整个人的，
省得军校的风灌进领口。34;
古之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那里还留着岳母新缝的补丁。
记忆突然被扯开道口子，
他看见那年秋天凌觅诗趴在炕上，毛线团滚到炕沿，
她伸手去够时差点摔下来，苏北话里带着笑骂：
34;古之月你个死鬼，就知道傻笑，没见你媳妇要掉炕了？
34;他慌忙去扶，触到她冻得冰凉的手，
她却把他的手往毛线团上按：
34;暖和吧？
我跟隔壁王婶借的澳洲羊毛，说能抗海州的雪。34;
34;后来她咳得厉害，还硬撑着织领口。34;
林淑兰用袖口擦了擦眼，饺子皮在掌心揉出褶皱，
34;我让她歇着，她说你在海州受训，
冬天潮气重，毛衣要是织不完，你该冻出冻疮了。34;
她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是半块樟木肥皂，
34;这是觅诗生前攒的，说等你回来，
把旧毛衣洗干净，过年穿新的。34;
肥皂的香气混着灶火的暖，
古之月忽然听见耳边响起织毛衣的沙沙声。
那时凌觅诗总把竹针含在嘴里，腾出双手理毛线，
煤油灯的光在她睫毛上跳，织错了就皱着鼻子扯线，
毛线缠成一团时会气鼓鼓地捶他：
34;都怪你，整天说打鬼子，害我分神！34;
可第二晚又会坐在老地方，
竹针在指间翻飞，哼着走了调的《茉莉花》。
后堂的门34;吱呀34;推开，徐天亮顶着一头雪花闯进来，
大衣上沾着码头的井盐味：
34;乖乖，外头落雪粒子了！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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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甩着湿漉漉的围巾，
忽然看见古之月手里的樟木肥皂，
凑过去嗅了嗅：
34;哟，这味儿跟咱教导队的生发油似的，
古兄弟你媳妇莫不是想让你顶个毛线帽当钢盔使？34;
刘海棠跟着进来，怀里抱着个铁皮盒子：
34;别听他胡扯，这是我托人从上海带的毛线，34;
她把盒子塞给林淑兰，暗红色的毛线在火光下泛着光泽，
34;给大哥织条围巾，军校的风影，护着脖子。34;
古之月刚要推辞，林淑兰已摸着毛线笑出了声：
34;觅诗当年就说，红毛线配古家小子的黑棉袄最好看，偏他嫌花哨。34;
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前堂的算盘声停了，
凌凤山捧着个粗瓷碗进来，碗里堆着冒尖的白菜猪肉饺：
34;趁热吃，徐小子别光耍贫嘴，
你刘妹子手都冻红了。34;
徐天亮抢过筷子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哈气：
34;老凌叔这手艺，比咱军校食堂的馊饭团强百倍，
等打完鬼子，咱开个饺子馆，就叫39;谷丰源饺子铺39;！34;
众人笑闹间，古之月望着窗外的雪景。
粮店门口的瓦罐已被收进屋里，
却还有零星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响起，
想必是晚归的人路过时往里头丢了铜板。
炭盆里的火快熄了，林淑兰又往灶台里添了把柴，
火光映得她鬓角的白发发亮，却让手里的红毛线愈发鲜艳。
他忽然想起凌觅诗临终前说的话，
那时她躺在客栈的地上，手指瘦得像竹枝，
却还指着墙角的毛线团：
34;等我好了，给咱爹织件马褂，给咱娘织条披肩...34;
话没说完就咳咽气了，
他握住她的手，触到指腹上的硬茧——
那是织毛衣磨出的。
现在，岳母正用同样的手，
拿着刘海棠带来的红毛线，
在竹针间穿梭，仿佛在续接女儿未完成的心愿。
雪越下越大，徐天亮和刘海棠要赶回码头宿舍，
临出门时徐天亮突然转身，
从大衣里掏出个牛皮本子：
34;差点忘了，这是咱们军校学员队的募捐册，34;
他冲古之月眨眨眼，
34;老丈人捐的683块1毛二，我给记在头一页，
等飞机造出来，机身上就画个大粮囤，写上39;谷丰源号39;！34;
门帘重新放下时，后堂只剩下碗筷相碰的轻响。
古之月帮岳母收拾灶台，
看见她把凌觅诗的樟木肥皂小心地收进针线盒，
和女儿用过的竹针放在一起。
毛线团在炭盆旁静静躺着，
红得像团小火，在这落雪的冬夜里，暖着人心。
34;大年除夕夜快到了，34;
林淑兰忽然说，指尖抚过刘海棠带来的红毛线，
34;你媳妇当年总说，过生日要吃双数的饺子，说这样福气能成双。34;
她抬头望着古之月，眼里映着灶火的光，
34;明儿咱多和点面，包两种馅，白菜猪肉的给你，韭菜鸡蛋的...给觅诗留着。34;
古之月喉咙发紧，只能点点头。
窗外的雪粒子敲打着窗纸，却敲不碎记忆里的温暖。
他知道，有些离别，会在时光里酿成更浓的思念；
有些牵挂，会在毛线针的穿梭中，织成跨越生死的牵念。
就像粮店门口的捐款，就像岳母手中的毛衣，
就像徐天亮说的34;谷丰源号34;飞机，
这些带着体温的心意，终将汇聚成冲破寒冬的力量。
伴着春节的爆竹声，
夜更深了，凌凤山在前堂拨弄着算盘，
算着明天要去米行补货的账。
林淑兰坐在藤椅上织围巾，竹针穿过红毛线的声音，
和远处隐约的江轮汽笛声交织在一起。
古之月靠在门框上，望着岳母微微佝偻的背影，
忽然明白，所谓团圆，从来不止于相见，
那些未说完的话，未织完的毛衣，未实现的约定，
都在时光里静静生长，化作抵御寒冬的勇气。
雪停了，月光透过窗纸，在毛线团上撒了层银霜。
古之月摸了摸口袋里的樟木肥皂，香气淡了些，却更沉了。
他知道，这个冬天，有太多人在寒冷里传递温暖，
有太多思念在离别中生长，
而这些，终将在春天到来时，绽放成最鲜艳的木棉花，
开在每一架飞向蓝天的飞机上，
开在每一个盼着团圆的人心里。
正月十八晨雾未散，徐天亮踹门声惊飞檐下冰凌：
34;古大仙！老子给你送棺材本来了！34;
刘海棠抱着红漆食盒，鬓角的海棠花冻成冰雕。
凌凤山盯着食盒里的长命锁直瞪眼：
34;龟儿子，这是聘礼还是寿礼？34;
徐天亮突然扒开棉袄，
胸口弹孔拼成个歪扭的34;寿34;字：
34;战区发的伤疤勋章，够不够份量？34;
众人蹲在桌下分蛋糕，徐天亮突然喊：
34;等打跑鬼子，老子要驾真飞机给古大仙贺寿！34;
屋外，融化的雪水沿着焦黑的丁香枝滴落，
在弹坑里汇成小小的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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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谷丰源的冬阳[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