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梳妆后,澜依派来的人手已经等候在门外。跟着她们来到夏国的行馆,夏国兵士车马装饰一新,早已列队整齐,只待太子下令出发。而队伍中一辆马车,以鲜红明黄两色锦缎装饰,甚为奢华,想必是为大云公主所乘。正想着就见澜依自别院正门缓缓而出,一身厚重的夏国宫装衬的她更显端庄娴雅,我赶忙几步跨上台阶,上前搀扶,抬起头,给予对方一个坚定的微笑。一声长喝,皇甫宇浩勒马停在阶梯前,毫无一丝的高高在上,只柔柔地望着澜依向我们几个随行侍女吩咐道:“小心伺候太子妃登辇。”深邃的眼神在划过我时,显出几分若有所思,随后控制着坐骑,慢慢退入队伍,生怕激扬起些许烟尘。这样的温柔体贴,是做给云国人看的吗?我暂时打断自己的怀疑,扶着澜依登上车辇,饶是见惯了王室奢华的我们,也不禁为这车里的布置赞叹。整个车厢,竟然选了上等的雪貂皮毛包裹,踩在脚下,说不出的柔软舒适。以象牙雕刻为窗,以东海明珠装饰车厢四角,红木小几上,一只黄金香炉正袅袅地冒着轻烟,其中所燃香料,正是号称与黄金等价的沉水,燃烧不会有烟熏之感,只闻淡淡的幽香。看澜依的脸色,同样没有因为眼前的奢华而面露丝毫欣喜,因为我们无法确定,这样的荣宠,于澜依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
车马首先驶向云国的皇宫,公主临行前要于太和殿,叩别云皇。车辇穿过武安门后,照规矩,众人皆需下马步行。太和殿前,九九八十一级汉白玉台阶上,铺盖着鹅绒红毯,皇族百官分立两侧,已经等候了多时。虽说皇宫中见过我的人并不多,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澜依还是吩咐我远远站在武安门前拜别,不必跟随她进入内殿。我举目向前方黑压压的人群中远眺,并未见萧宇恒的身影,想是那毒性残留,只怕还需数日才能清醒,如此倒也省了我提防他此刻来搅局。而公主与若枫,自是不会来凑这种热闹。我立身于人群中,远望的目光透着呆滞,热闹喜庆的编钟鼓乐,在我耳畔都成了嘈杂。
如木雕般站立了许久,几番跪拜,直到澜依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武安门,带我在登上华丽的车辇,车轮启动,车马的颠簸,才让我意识到,方才怕是我最后一次踏入那我生活了近六年的紫晏清宁宫。这皇宫,本来是叫做紫晏宫的,听说当今云皇登基之时,不知是何原因,又加上了清宁二字。日出东方腾紫晏,然而,天下何处得清宁?这吉祥的宫名,想来不过是云皇心中希望海清河晏的寄托罢了。若事事真能如人愿,我和澜依,又何以一定要远嫁夏国?想到即将步入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国度,即便是从前,我也难免心怀忐忑,何况才因鲁莽吃了大亏的我,几乎是在一夜间成熟了许多。
若是真正的公主出嫁,陪嫁随行宫女,就算没有一百,起码也有几十,而澜依,坚持只带我一人去夏国,连自小伺候她的杜若都未曾跟随。澜依显然是知道这一趟夏国之行凶险万分,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再见故土家人,所以才不愿意牵连他人,若不是我坚持,她只怕会孤身前往也不一定。而云皇自云筝公主回到皇都后,一颗心全在云筝身上,澜依怎样要求都是一个“准”字就打发了,多一分心思都不愿意花。
马车上,我与澜依除了必要的交流,连话语都很少,不是心如止水,而是顶着和亲公主的特殊身份,让我们不得不从这一刻开始,就习惯谨言慎行。
马车行驶的极为缓慢,走了近两个时辰,方才接近城郊,忍不住轻轻地掀开车内纱帘,看着窗外还还绿油油的枫树,一棵棵自眼前掠过,泪水便再也忍不住蓄满了眼眶。别了,留给我无数回忆的枫林晚,别了,让我芳心揉碎的若枫。我抬手正要揉一揉发红的眼圈,那马车却停了下来。两名侍女自车外将纱帘挑起后,毕恭毕敬地退下,为身后的皇甫宇浩让出上前的道路。这不是我与他第一次相见,但之前几次都是在窘迫狼狈的状况下,从来没细看过他得长相。如今旅途漫漫,我有的是时间好好看看这夏国太子的尊容。之前只觉得他和萧宇恒眉目神似,今日仔细一瞧,发觉若是萧宇恒少些媚气,多些英挺,再强壮些,大抵就是皇甫宇浩的样子,所以对皇甫宇浩,我总是有种熟悉之感,似曾相识。虽然他们都是我讨厌的人,但是客观说来,他二人的长相,其实都称得上是英俊。往后在夏国的日子,我和澜依都要依仗着皇甫宇浩,我对他上心是应该的,怎么乱七八糟又想到了萧宇恒?我心中暗骂自己一声。如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除了习惯自己的新名字灵惜以外,还要习惯尊称皇甫宇浩为太子殿下。
“灵惜即将远离故土,若是想哭,不用忍着,可以移到侍女座驾内,哭个够,只别在这里影响公主心情。”皇甫宇浩一边说话,一边自身后随从手中取过两个云锦软垫放在澜依身后。眼望向澜依的眼神,堪称柔情似水,可对我说出的话,却是含了十足的火药味。澜依放下手中书卷,不卑不亢地起身行礼,道一声万福后,便一语不发,我亦静静跪坐澜依身旁,大气也不敢出。
皇甫宇浩是夏皇嫡长子,四岁上就被立为太子,身份尊贵,虽然生母庄宜皇后袁梦璃早逝,但继后荣宣皇后仍出自袁家,乃袁家幼女袁玥临,是皇甫宇浩的亲小姨。荣宣皇后膝下无子,倍加疼爱亡姐遗孤。再加上皇甫宇浩资质超群,即便夏皇身边得宠的慕容贵妃及其他侧妃均育有皇子,却没有任何一个皇子可以撼动他太子之位,他的地位待遇,堪比夏皇,远超过其他庶出皇子。所以即便澜依是云国公主,也不至于要他亲自做这侍奉的琐事,何况我们即将离开云国,他也不需要再做样子给云国人看,所以我摸不清他此举何意,此时贸然开口,只怕说的多,错的多,澜依这一招不言不语,虽算不上高明,却是个稳妥之举。皇甫宇浩对着两个闷葫芦,自是无趣,独自站了片刻,便放下车帘离去。他一走,我只觉得头上车顶都高了些,方才的压抑随之消失。灵洛瑶一贯大大咧咧,不曾真的怕过谁,可是面对皇甫宇浩,我是从内心深处有些惧意。也许是见识过他在金銮殿上的暴怒,又或者是被他从幼年时就积累起来的王者之气震慑。按说他不会认得出我是英华殿里假冒公主的人,可我分明就感觉得到他对我浓浓的敌意。习惯性地望向澜依,却在她眼中看到少有的空洞,澜依她,对未来的路,也是茫然的吧。
夏都寿阳与云国皇城相隔两千八百余里,快马加鞭连夜赶路也需二十日左右方可到达。车马女眷相随的话,则需要三月时间。而我们一行人在皇甫宇浩的吩咐下,又刻意减慢了速度,每过一个驿站,都会休整数日,也便不觉劳顿,还饱览了沿途各地风光。一路上我不断旁敲侧击,尽量自身边宫女处多打听有关皇甫宇浩的信息,虽然不能确定在夏国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但澜依的身份是敌国的公主,想来我们的日子绝对好过不到哪去,少不得与那皇甫宇浩周旋,知己知彼,将来也好便于应对。随行的宫女想来是受过严格的调教与训练的,只怀着仰慕的姿态将她们的主子一通吹捧,对夏皇一顿歌功颂德,其他的便不再透漏。但那也够我对他有了基本的了解和判断。
皇甫宇浩今年已经二十有四,早过了对女子求之若渴的年纪,身边早有几位侍妾侧妃,但太子正妃之位却虚悬多年。皆因太子妃地位尊贵,乃未来的国母,必须出身高贵且资质过人。夏皇与皇后千挑万选,意将皇后侄女惠敏郡主袁欣儿指婚皇甫宇浩。袁家本就是名门望族,袁家长子袁信自姐妹得封皇后后,更兼拥立新皇有功,获封兴国侯。兴国侯与妻妾育有数个儿女,但女儿中只有慧敏郡主是正妻所出,又是老来得女,难免捧为掌上明珠,所以那郡主出身自是无可指摘。
按着姑姑庄宜皇后的美貌,郡主长相自是没话说。但有个很棘手的问题是,郡主今年虚岁才刚满十二,婚事只能一拖再拖,但皇后早把惠敏郡主迎进了内宫在身边教养待年,怎料突然出了和亲这一段纠葛,否则太子妃之位,恐怕是花落袁家郡主。所以见惯了美人的皇甫宇浩对澜依不似普通新婚夫妇一般难舍难分,我是完全可以理解,再加上并无感情基础,敏感的身份,即使他对澜依冷淡都是正常,但让人迷惑不解的是,皇甫宇浩虽然对澜依没有明显的热络之情,每日不过礼节性的互相问候一声后,便车是车,马是马,大道各走半边。但他事事都流露着对澜依的关心。比如前些日子澜依不过是让我帮忙揉揉落枕的脖颈,午后就有侍从送来了滇玉安神枕。再比如澜依随口说一句久闻漠北沙枣甜,不出片刻就见前方队伍烟尘飞扬,红的绿的沙枣送来满满两筐,教我想起来萧宇恒前年送冰糖橘子的往事。这行径,怎么也不该是堂堂夏国太子所为,我这边一副受宠若惊的姿态叩谢太子恩典,那厢澜依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四个月后,越过最后一片无垠的孤烟大漠,我们一行终于抵达夏都寿阳。
第十八章忧思一曲寄羌笛 明月千里故人稀[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