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说陶轩身有祸端的不是某个不知名的云游卦师,而是公羊已呢?假如天卜就像当初指着白十二一样指着陶轩,或者指着其他什么人,一句铁口直断论定了对方是个灾星呢?
那么白十二也无法置身之外了,因为是公羊已所说,她就不得不信,她也会相信陶轩是个灾星,只能被这样对待。到时候她仍旧会同情陶轩,但她还会对陶轩伸出援手吗?如果帮了他,就真的会引来灾祸呢?
她正出神的时候,公羊已忽然在她手背上用力地掐了一把,她吃痛地抬起头,正好瞧见公羊已又稍微撩起了兜帽,一脸严肃地瞪着她,正缓缓地摇头。
“别多想。”公羊已用清晰的口型对她说,“想不透的。”
陶轩好奇地看着她们两个,还未开口问,白十二就主动回答了他:“我们在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就在这个时候,白十二感觉到了有人正在看着他们。她下意识地想伸手抽出包裹里的□□,然而在白天的城镇大街上拿出一把□□来实在有些不像话,因此她只是比了个手势示意陶轩和公羊已,然后小心地张望着四周,想找到一个正盯着他们看的可疑人士。
结果她还没找到这个人,陶轩就先找到了。
“大哥!”陶轩朝她们斜后方挥了挥手,大声招呼道,“我在帮爹招待客人!”
白十二往陶轩挥手的地方看去,被陶轩称作大哥的是个看上去精明强干的年轻人,白十二看着他的时候,他明显有些心虚,别过了视线,转身走了。
公羊已在白十二掌心写了几个字,白十二转述给了陶轩:“那是你大哥?”
“是,他叫陶启文。平时他也都在店里帮忙的,不过今天他出门收账,所以你们去店里的时候没碰到他。”陶轩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个大哥,硬是把话题给拉扯走了,“除了大哥之外,我还有个姐姐。我们家只有姐姐对我最好,她也害怕那个卦师说的话,但还是对我很好,怕我饿着,给我送吃的,我心烦的时候,她也会耐着性子听我说话。可惜后来姐姐嫁人了,我就只好再继续熬啦。”
他说得轻巧,字字句句之间却满怀心酸,白十二正发愁安慰他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他就吸吸鼻子,在一处宅邸前停了下来:“我们到啦!”
陶轩冲上去叩响了大门,来开门的家丁原本满面笑容,一见是陶轩,七分笑意就连一分也不剩了。陶轩看上去已经习惯了连家里的仆人对他也是如此态度,对那家丁说:“这两位卦师是爹请来的贵客。”
说来也可笑,这人敢怠慢自家小少爷,却不敢怠慢卦师——当然,也是不敢怠慢老爷的客人——忙不迭地打开门,把白十二和公羊已让了进来,请她们到会客厅去暂坐。
端上来的茶也是好茶。白十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招待云游的卦师这么大方,却不肯对儿子稍微好一些。
也可能是我想反了。白十二自嘲地笑了笑。正是因为他们对卦师如此敬重,将当年那个卦师的话奉为天意,所以才不肯对小儿子稍微好一些。
白十二心里愤愤不平,公羊已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她方才还劝白十二不要多想,自己这会儿却也开始多想,闭了闭眼把脑海中的杂绪都给压下去,睁眼看见身侧依旧波澜不惊的白十二,拉过了她的手。
“还是你好。”公羊已偷偷在她掌心写。
白十二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感慨弄懵了,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终于偏过头小声答她:“你也很好。”
她们坐了没一会儿,陶掌柜就匆匆地赶了回来,不耐烦地支走陶轩让他接着去看店,然后小心翼翼地询问白十二:“二位卦师如何称呼?”
他应该是从她们先前的举动当中看出来了,公羊已是不会直接和人说话的,有话要说的时候都是由白十二转述,所以才直接向白十二发问。
连陶轩都知道卦师的卦术只传授给子女这件事,而且他活了这么多年,又对卦师和卦术颇为关心,也从来没看过或者听说过有年纪相仿的两个卦师结伴云游的事情。他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但他认为卦师就该是独来独往的,就算不是独自一人,顶多也就是带了个使唤小厮。
一开始陶掌柜心里当然也犯嘀咕,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可疑,没穿卦袍的那位怎么看也没个下人的样子,虽然穿着朴素,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气度,她要是说自己是王公贵族,说不准也有不少人信。
真正解决了陶掌柜疑惑的还是白十二那句掷地有声的“这可是天卜”。
啊,是我孤陋寡闻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陶掌柜当时心想。既然是天卜,总要和人算、地占有些个不同的,我在这里瞎琢磨什么?
之前公羊已也和白十二商讨过,卦师算卦靠的是算术,取信于人却要靠话术,如果白纸黑字的写下来,有些事就不那么好糊弄过去了,最好是不要告诉外人公羊已是个哑巴,编个理由声称她不便和外人说话,一切意思由白十二来转达就行了。
白十二当时还没见识到他人是如何自己把故事给编圆的,还觉得这个方法有些不可靠:别人难道不会觉得这样可疑吗?
现在她算是彻底明白了,一点儿也不担心陶掌柜会在这方面有疑问,果然,陶掌柜从头至尾也没问公羊已为什么不直接和其他人说话,大概以为这也是“天卜”和人算、地占的不同之处吧。
尽管在今天之前他根本没听说过天卜是个什么东西。
“我姓白。”白十二简短地说,“这位天卜大人姓张。有什么问题,问我便是了。”
陶掌柜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显然是懂规矩的,知道卦师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名字,顶多是到了新地方之后,随手取个姓氏,方便其他人称呼自己罢了。
“那么,天卜大人有何指教?”陶掌柜问道,“怀树镇这么大,两位卦师会走到我店里来,应该不是毫无缘由的吧?二位请放心,陶某平生最敬重的除了读书人就是卦师,二位若愿意为我指点迷津,报酬自然也少不了。”
白十二装模作样地把耳朵凑到公羊已嘴边听了一会儿,然后放下茶杯站起来,对陶掌柜说:“天卜大人只看出你店里、家中有异,具体是何异状,她还得再找一找。请陶掌柜引个路,带我们四处转转吧。”
陶家并不算太大,可也不小,加上公羊已每到一处就停下来,仔仔细细地到处看,他们用了一整个中午才又绕回到会客厅来,白十二把桌上的茶杯茶壶移开,从包裹里拿出纸笔,放在了桌面上。
公羊已早已用天卜之眼看了陶掌柜,不过还是耐着性子把他的命盘式子重列了一遍,细细地算出来,然后又新拿一张纸,胡乱写了个复杂的式子,再慢腾腾的算出来,看到陶掌柜已是一脸急不可耐的样子,她才施施然放下笔,凑到白十二耳边“说”了几句话。
白十二直起身子面向陶掌柜,将公羊已刚才对她“说”的话转述。
“天卜大人刚才看了宅子,又算了你们家里人的命盘。”白十二敲敲桌上的那摞纸,“这异状不是一朝一夕冒出来的,而是有多年的积累。换句话说,是你们家里人一点一滴温养出来的一股灵气。陶掌柜平时,是否行过不少善事?”
“那是当然。”陶掌柜先前听说家中有异状,还有些不安,结果听白十二说这异状是他们家里人“温养出来的灵气”,心里的不安顿时就烟消云散了,颇有些自得地说,“陶某不敢说有什么大善,但布庄生意红火,拿出些钱来周济穷人,也是应该的。”
白十二看得出来他这话并不假,以陶掌柜的财力来说,周济穷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听了他这话,再看看陶轩的处境,就愈发觉得凄凉了。
若没有陶轩一事,陶掌柜确实是个好人,可惜……
“天卜大人问你,你家中除了你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有我和我夫人,还有两个儿子,方才从布庄领你们过来的,便是我的小儿子陶轩。原先还有个女儿的,不过前些年就嫁人了。”陶掌柜老实作答。
白十二又俯身附耳到公羊已嘴边去“听”,恍然大悟地对陶掌柜说:“怪不得!怪不得这灵气要搅得你家不得安宁!”
陶掌柜大惊失色:“为何?”
“你带我们去看宅子的时候,有个房间的朝向陈设,明显都要差于其他房间,和下人房差不多,可看上去那房间里只住了一个人。那可是你小儿子陶轩的房间?你可知道他身有鬼影相缠?”
“是、是……犬子出生时,曾蒙一位卦师提点,正因为他身有鬼影,我才……”
“你才对陶轩如此差,以至于引出了祸端来。鬼中也有善鬼,也有恶鬼,陶轩身上缠着的这个便是善鬼,他随陶轩生在你家,见老爷你家境殷实,又常行善事,心中喜悦,想借陶轩之手报恩,然而你们多年来……再善的人再善的鬼,也难免心生怨怼。”
陶掌柜被白十二的这一番话惊得满头冷汗,他擦了擦额前的冷汗,赶紧追问:“那,可还有补救之法?请卦师大人明示。”
公羊已低头思忖了片刻,让白十二转达她的意思:“好在陶轩年纪尚小,那鬼暂时无计可施,至于破解之法……天卜大人还需再做定夺。”
陶掌柜赶紧让下人去备好客房,好让两位卦师住下,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一锭银子,让白十二和公羊已先收下。
看到这么一锭沉甸甸的旅费摆在面前,公羊已心里欢呼着自己的努力总算有了点成果,但表面上,她就只是面无表情地摆摆手,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白十二也开口婉拒:“陶掌柜请放心,若没有为你摆平这善鬼复仇一事,我们分文不取。”
这厢的天卜正忙着救人,那边承天宫里的“天卜”却忙着要救己。
她一遍又一遍地推算自己的命盘,生怕会在聚贤大会那天出什么差错,就在她焦头烂额的时候,一阵熟悉的笛声响起了。
是了,她确定那就是公羊子的笛声。这曾经是她最喜欢的安神药方,能让她保持头脑清醒,心思安宁,好把那些难搞的数字理理顺……
从她住进这承天宫以来,她就不断地听到这笛声,好像是一种宽慰,又像是在催促,催促她去找寻已经十五年不见的小弟。
公羊未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公羊已的嗓子还没有哑掉,小弟还没有被迫离开的那段非常短暂的时光。
她还能清晰地记得他们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试图解开爹爹给他们出的难题,公羊已总是在他们算到一半的时候就说自己看到了答案,一会儿说不告诉他们,一会儿又佯装要说出结果来扫大家的兴,公羊子则经常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开小差,从袖子里摸出他的笛子来吹。
他知道哥哥姐姐们是不会拦着他的。他们嘴上骂他,说他又不好好学卦术,不好好算题,但只要笛声响起来,他们就全都闭上嘴,专注地当公羊子的听众。
卦师命薄。是的,公羊辰常和他们说。卦师命薄,一生幸事甚少。公羊未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兄弟姐妹都有和自己一样的感受,但她只要沉浸在这种快乐之中,心中就会涌起一层厚厚的阴霾来:这样的幸事,卦师能够有么?终有一日,这样的日子要结束的吧。
那样的日子早已结束了。
现在,时隔十五年之久,公羊未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眼眶一热,险些要流下泪来,然而在这温柔的笛声中,她却又哭不出来了,就只是静静地站在承天宫前,用朦胧的泪眼看向前方,就好像她有什么“天溯之眼”,能够看到往昔的岁月似的。
公羊未出着神,顺着笛声走出了承天宫,她惊讶地发现吹笛人比自己想象中要近,似乎就是不远处的那个人影——
她停在了原地,因为笛声停住了,吹笛人正在朝她走过来。
一声“太子殿下”涌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白楠垂下手,定定地看着公羊未。
“如何?”白楠朝公羊未晃了晃手里的笛子。
这个问题上公羊未没必要说谎,她赞许地点了点头。她确实喜欢,而且白楠吹得确实好。
“我也很喜欢。这是我从前听一个朋友吹起的,只要一听到,心里就静了下来,所以我就央求他把这支曲子教给我,这样我每到心烦的时候,就可以把笛子拿出来,给自己来一碗安神的药汤。”公羊未什么都没问,白楠却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最后她转身离去之前,拍了拍公羊未的肩膀,把她披在肩膀上的毯子往上拉了一些,“夜里冷,快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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