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乐意,也犯疑,倘若范晓梅真是激进分子,事情就麻烦。他这么想时,雪瑶说:“继富又去上海了,硬是,舍得他的那对双胞胎儿女,却舍不得他婆娘。”
宁承忠嗯哼一声,戴上花镜,又看桌上的文书,心里不平静。
去年冬天,闲着无事的他跟大儿子继富去了趟上海,是继富叫他去的。雪瑶也想去,却放心不下孙儿女,没有去,让邹胜跟随他去,叮嘱邹胜要护卫好他。宁承忠多年没去上海了,上海变得楼高街宽车多人杂。看怪异楼房的屋顶得扶住帽子,过街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免被黄包车洋马车撞着。街上的美女商标淑媛广告铺天盖地:垂柳睡莲桥畔映忖的或倚或坐或手托香腮的美女清新自然,也有放肆惹火的《一幅春容不易描》、《无限相思意》等彩画广告。有幅摩登女人的广告老大,画上那穿紧身绛紫色旗袍露雪白大腿的年轻华人女子犹抱琵琶不遮面,含笑俯视围观的长辫子男人客。宁承忠多看了那广告几眼。与他挤坐在黄包车上的喻笑霜笑道:“这是幅巨型水彩画,笔法细腻,栩栩如生。”他说:“不雅,太不雅。”喻笑霜说:“那可是大美人,看那广告画的都是你们男人。”他说:“不过如此,哪里比得上我笑霜小妹。”喻笑霜嘻嘻笑,亲了他一口。他涎脸笑:“街上人多。”心想,妹儿亲哥儿一口也没得啥子。他与继富、邹胜乘船到上海后,是时常往返沪渝的喻笑霜来码头接的他们。继富忙于钱庄的事情,喻笑霜就领了他逛上海的大街小巷和外滩。邹胜说是累乏,没有跟随。他知道,邹胜是不想打搅他俩。
他还是喜欢清静,喻笑霜就领他去看黄浦江。苏州河北岸这黄浦江畔有渔民晒网,江中有山城那大河小河里常见的船帆,水鸟翻飞。他很惬意。有艘洋轮船驶来,搅乱了他的心境。洋轮船朝前方的跨江木桥驶去,邻近木桥时,木桥当间的吊桥就抬起来,洋轮船“突突”驶过,吊桥在洋轮船留下的浓烟里缓缓下落。喻笑霜罩目看:“那是‘威尔斯桥,是咸丰六年洋人筹资建的,华人的船只路过是要交钱的。”他叹曰:“洋人在我国的江河造桥,反倒要收我国人的过路钱,实是霸道。”喻笑霜说:“洋人霸道的事情多,我武家开的‘渝城旅馆改名为‘渝城饭店,洋人就来干涉,说是抢了他们饭店的生意。哼,闲大爷我才不怕,洋人也是欺软怕硬的。”他点头:“对,硬碰硬,哪个怕哪个……”
冬日亲吻大江,江面似银,夕辉抚照的喻笑霜格外动人。他心里赞叹,说:“笑霜小妹,你还是一个人过?”喻笑霜盯他笑:“我哪是一个人,我有哥哥你呢。”他心里的弦丝儿发颤,一阵痛,欲得而不能得的痛:“我是说,你该找个男人了。”喻笑霜心里酸酸地:“我不找,就一个人过一辈子。”“莫说气话。”“我才不气呢,气早让人收去了。”“看看,这就是气话。”“对,是气话,我就是要跟你说气话。”他唉唉发叹。
邹胜快步走来,说:“宁大人,闲大爷,樊老板就要登场了。”
樊老板是他大儿媳妇樊绣屏,是“渝城饭店”的总经理,董事长是喻笑霜。“渝城饭店”就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他抬步朝饭店走,他还没有看过大儿媳妇演唱。雪瑶看过,说她的清音唱得绝好。喻笑霜和邹胜落在后面,两人一路有说有笑。
进得“渝城饭店”,他放慢了步子。他喜欢这饭店的水榭、草木、回廊,喜欢这饭店的露着原木本色的木墙木门木椽木窗木桌木床。他觉得,这饭店的景物与王家大院有异曲同工之妙,来到这里有归家之感,佩叹笑霜独具慧眼的设计。饭店的场院可容纳上百人,绿草茵茵,白的红的黄的绿的电灯流光溢彩。已经坐了不少华人和洋人客,还有细娃儿。
宁承忠三人寻到继富身边坐下。
场院当间的小舞台上,抱琵琶、月琴、三弦、高胡、二胡、中胡的琴师们端坐。一个穿绿白相间绸衣的女人手执竹节鼓碎步登场。她秀脸白洁,明目皓齿,黑发盘髻,镶嵌钻石的檀木簪斜插脑后。是他大儿媳妇樊绣屏。樊绣屏朝台下看客微笑施礼,琴师们齐动乐器,乐音悠扬。她“嘣嘣嘣”敲打竹节鼓,轻舞曼唱:“见番兵哪啊黄尘扑面眉目难分,人马列队滚鞍下马叉手相迎,怒目斜视冷笑在心。御弟啊,你叫他们退出关去莫哇啊留哇啊停哪啊,昭君含恨往北行哪啊……”她唱的《昭君出寨》,这宁承忠爱听。他见身边的大儿子继富瞪大眼看樊绣屏,活像是第一次认识,樊绣屏是勾了大儿子的魂呢。
宁承忠和邹胜到上海的那天,樊绣屏没来码头接他们,宁承忠很是不快,后来知道,大儿媳妇是跟一个客户谈长期包租客房之事走不开。接触后,尤其是听笑霜说后,他对樊绣屏的看法有改变,不想她还能干,管理饭店有板有眼,时不时登台演唱招揽旅客,生意不错。也对她带继富去拜访洋人银行老板耿耿于怀。他知道,继富一直有将“大河票号”办成“大河银行”的想法。这钱庄呢,乃是国人创办,有历史传承有章法路数;那银行是啥,是舶来品,是洋人办的,机关多,水深,弄不好会让“大河票号”的钱财打了水漂。他还听弟媳妇月季说,继富夫妇在荣昌县选址筹建“荣昌陶器厂”。唉,大儿子和大儿媳妇都不知天高地厚,不撞南墙不回头,脚踏几只船咋行?他想过问又没有,继富的执着倒是像他,他夫妇要真在家乡办起陶器厂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继富呢,是已经陷入商业的险恶激流了,但愿他能汲取“大河票号”差点儿垮台的教训,想事情做事情周全些谨慎些。雪瑶说过他,儿子们都成人了,你不要总对他们指手画脚,都像你这死脑筋,啥子事情都做不成。想想呢,雪瑶说的也是。家父就要自己经商,说是官场险恶,自己还不是进了官场。子不教父之过,子要行父难管,罢罢罢,随他们了。
第42章[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