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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眼前敌人节节败溃,秦恪人手毕竟有限,拖来对方增援就被动了,他于是催促李绥绥撤离,然而后者眼里除了血红什么也不剩,纯粹似猛虎下山,非要撕烂一切可见的不顺眼。
彼时,嚣嚣众口尤如驿传,吹唇吼唱一个接一个,由西侧迅速扩遍都城,越发鼎沸,西面的不明局势就这样递到李绥绥耳中,隐夹的喜悦到这里已变成欢呼:“是太子,太子带兵来入城了……我们得救啦……”
不少饱受惊吓无处可躲的百姓得闻喜讯,立时往西面涌去,以求神兵庇佑。
只李绥绥气来浑身哆嗦,口吐芬芳:“这畜生,太卑劣了!”
摆明是太子与西夏人里应外合,沆瀣一气演大戏,她方才猜到这一层,只是未料太子疯魔至此,逼宫就逼宫吧,还以京都安危博一己私欲,这算盘打得妙啊,他骁勇退敌,大定都城,得万民拥戴,一个英雄口碑足补偿他先前所有耻辱。
“他来收局也好。”秦恪再不耽误,伸手重夺缰绳,半哄半斥道,“至少百姓的命无须你再操心,想想怿哥儿,若是落他手里怎么办?这几日大家都没睡,不宜久战,我们先去找怿哥儿,一切从长计议,听话。”
李绥绥实则几至虚脱,被他握住的手遏制不住打抖,不曾质疑过自己无用,可铁打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她手无兵马,更无权发号施令,她无拳无勇、手不应心,甚至救不下一场大火……
燥热腥风拂面,公主惨白如雪的面颊被火光映来通红,她未松手,但也没再坚持,五内只余泼天悲愤在抽痛。
秦恪将她往怀里揉了揉,似拔冗间的匆匆安慰,旋即就着她的手勒转马头,突围而出。
混乱源头在东北面,他们被迫冒险西行,彼时西面太子阵营吹响冲锋号角,发蒙振聩的冲杀声传至千里,便是做戏也做得惊天地泣鬼神,足是以假乱真。
秦恪等人一面周旋于城中四处引乱的西夏人,一面警防与太子人马相遇,可谓举步维艰,李绥绥硬扛许久,早是吃不消塌下腰脊往下趴,只那一圈窄腰被秦恪牢牢锁住,不至于掉下马背。
烂泥般的人儿挂在臂上,却似挂在秦恪心上,千钧之沉,压得他心口窒闷,面色森冷如鬼,喊了好几声,她半晌才嗯了一声,声若游丝,显是难受得紧。
秦恪听来心焦火燎,举目四顾,发现此处巷子通秦府后院,他于是将马勒停墙下,又喊了声翠则,翠则立时逾墙查看,混乱并未入府,但各门各院皆处戒备。
秦恪得信,也没功夫敲门,抱着李绥绥索性也翻墙,若非打眼先瞧见三公子,护院们差点被密匝匝的闯入者吓坏,经上回挨打的教训,莫说挡道,早避之若浼问询不敢。
“先在此处缓缓。”
彼时天光大亮,秦恪总算正视她一眼,这一眼便叫脸上血色尽褪,指腹在她面颊寸余血痕一触即分,李绥绥仍是敏感睁眼,脑袋却被严严实实捂进他胸口,连同鼻息难以进出,她难受轻推两下,闷声闷气问:“到哪里了?”
秦恪声音紧涩:“秦家,找身衣服给你换。”
将他推不开,索性颠簸中这宽阔怀抱似摇篮,勉强舒服,她闭着眼,抬起双臂虚虚环往他脖颈,抬了几次手,次次没挂住,秦恪黑眼定心,不曾留意她的小动作,一路急奔,冲进木香园,将她就近放在美人榻上,又转身翻起桌上水杯,甫想起这里早无人住,他“啧”了一声,烦躁扯下水囊,再一抬眸,李绥绥已滑坐到脚踏上,两日水米未尽,后背再无倚靠,她是坐也坐不稳。
“起来,上去躺。”秦恪试图将她抱起。
李绥绥疲惫摆首,这会真躺下,怕是雷打不醒,秦恪没多劝,将水囊递给她,又去衣橱翻来套崭新行头,转身便对上她黑漆漆的眼睛,虽则暗淡,但直勾勾的,教她披头散发的模样显得格外诡异。
秦恪心头发毛:“看我作甚!喝,喝完快换衣服。”
她嘴唇白来开裂,缓过一分精神乖顺饮水,抖一半洒一半,少许入喉虽若甘霖,却激得空空胃腑一阵痉挛,蓦地呛咳出声。
秦恪见状,心火烧得焦头烂额,他都后悔走时没打根链子将人栓起,闹得他星夜奔驰赶如投胎,起先柏明怕他不归,让翠则带去的书信各种润色夸大,说人滚台阶,摔个头破血流,半道又闻她被拐走,以为不能再糟糕,几日披星戴月,几日冷风灌肠,浑浑噩噩人困马翻,好容易到京畿地界,她果然不曾让人失望,又给他一个天大惊吓。
如今要兴师问罪都不知从哪桩开骂,满腹牢骚只凝成一句凶巴巴:“我才走几日,你便弄成这副德行,非要自取其祸,这回玩通透了?”
李绥绥颇心烦,烦他如官家一般,但凡祸里有她,指定她挑头,又一想,怪谁呢,除了怪自己素来形象招黑,还能怪这回来替她遮风挡雨的人么。
她只好忍气吞声,越忍越无精打采,没好顶他,便自嘲:“是通透了,悟通透了,大彻大悟诅咒自己是要倒血霉的,你千万别这么干。”
秦恪:“……”
就她给自己编的一咎一凶两卦,柏明大书特书三页,其中二页具是他“被迫冲喜回老家拜堂”的无奈,剩下一页笔头生花,将公主那点醋意添得伤心难唱。
思及此,他气来发笑,蹲跪在她身侧,一边将她头发往前拨,一边问:“你还好意思说?上官青梅?双宿双飞?”
李绥绥心头麻了下,当即将脸扭向一边。
秦恪却不罢休,凑近又问:“我还让你独守空闺了?是,就这几日,听说你就捱不住寂寞,要来寻我……”
李绥绥稍沉默,相当严肃纠正:“不是捱不住寂寞,我没说这话。”
他将满背乱发悉数理到身前,两指捻住抹胸系带搓旋两下,忽地再问:“那你可有想我?”
又是短暂静默,李绥绥回则更正经:“有。”
一个“有”字,金石可开,轻飘飘将秦恪的火性磨成齑粉,下一瞬,他蹭到她背上,声气温和低哑:“都如何想的?”
李绥绥避让着,前胸膝盖合成一团,手掌软趴趴撑在地上,一边极不舒服的大口喘气,一边回:“被人略走时想,想驸马真乃神仙人物,早早与我讲商女被掳的故事,应是预感我有此一难,可惜我悟性差,当时没品出味……”
这等晦气事,那怕是想得咬牙切齿!
秦恪的野火才下心头,又窜眉头,表情可谓阴晴无定,总而后槽牙磨痒,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横眉骂道:“蠢货!”
还算手下留情,只李绥绥脑袋被突如其来一推晕眩强烈,一抹冷汗洇上额头,仓促捂住呕吐感的同时,嘴巴还不落下风支吾出三字:“大蠢货。”
如今凤凰被人拔了毛还死犟,谁要指望她这辈子能脱胎换骨成良人,谁才是大蠢货。
秦恪万分不快,绕着后背系带的指猛地一勾,紧紧缠裹的抹胸便如熟瓜爆裂,里头该是若绢若锦的白,而今青紫成片,能与他儿子满背胎青匹敌。
秦恪长吸一口冷气,拂去的手青筋欲爆,李绥绥慌神抱胸,将后背重新抵回榻壁,小声道:“不用换,外敞给我就行。”
秦恪寂寂半晌没动,李绥绥小心翼翼抬眼觑之,这人原本眉目色浓,自带几分凶,此时眼睛眯成刀裁,何止凶,鬼见了都得绕道。
她有自知之明得很,没敢再使唤他,自个儿伸手够向榻上的衣裳。
“慌什么。”秦恪强行将她侧身,伸手捉住衣带重新系上,却被他无意识打成死结,终是心烦意乱,突地将人抱起。
李绥绥猝不及防双脚悬空,蓦地软叫一声,后背已入榻中,他双臂撑在她耳侧倾身而下,张口便咬住她的唇。
他恶形恶状叫她吃痛,叫她抑制不住哆嗦,含糊在口的呜咽轻如水,还有胆指控他趁人之危。
他毫不理睬,自唇口寸寸咬过面颊,碰上她耳垂的豁口时,满心懊恼终是烧红眼,一而再想要无视她的伤,回避不了,索性检查仔细,摆布个连蚂蚁都踩不死的女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李绥绥四肢毫无招架被摊开,似一件待价而沽的精美玉器,由人冷眼静看,从头到足析毫剖厘。往常她磕着碰着,他若心气顺,至多没人性笑话两句,他若饮水塞牙,势必妖声怪气喷她个狗血淋头。
现如今她浑身伤未好,还劳驾他搞那么大阵仗从宫里背出来,显然比塞牙严重,活活戳人肺泡上,他神情发狠,满目都是被挖祖坟的熊熊业火。
心知要挨痛批,李绥绥曲着腰,硬着头皮去抱他,细弱的呼吸似羽毛,轻挠在他头顶,他却拉开她的手,她作势吻向他嘴巴,他再次偏头躲开,她只能摆上公主的谱,抽出手径直拍他嘴巴上:“谁让你躲。”
就她无力的一巴掌,还不如蚊子咬,秦恪眉头一轩,将那截缠着绷带的手腕递她眼前问:“都谁弄的?”
献媚使性都不成,李绥绥讪讪地再次抽回手,拉过一旁的衣裳往身上盖,末了说:“你瞧吧,那蠢货借西夏之势清障,以为打个护驾名义荣归,以为他这救世‘新皇将要誉满天下,他或忘形这一石三鸟的良策,睡觉都得笑醒。呵,等着吧,请神容易送神难,大启将祸,我这点伤又算什么。”
她说话很慢,语气轻,多讲几句仍是扯着喉口发痒,不时咳嗽两声。
字字带祸,秦恪没入心,只沉着脸道:“声音成这样,便少在这杞人忧天。”
“你不担心,你将我藏这里,心里太清楚相府安全。”
李绥绥望着头顶帷幔沉默两息,叹道,“我的确蠢,到现在才悟透,为何多般打压秦仕廉,他都不痛不痒,怕在太子被贬去太庙时,篡位之局已谋定,不止暗通西夏,北狄扰境也是幌子对吧?好生厉害,你父亲一面助纣为虐,一面立牌坊,指使秦楷去吴中,又非拉着你北上,京都的脏水是半分不沾秦家门,无论花落谁家,秦家都有路可退……你都知道,对吗?”
她惯来言辞犀利又刻薄,什么虎狼之词秦恪没听过,除了习以为常的齿寒,也不能将她打一顿,打了,她的心肝也长不回去,任由心头恶寒散进每根血管,他慢慢直起身,面无表情回道:“不知道。”
言罢,他将她拖起来,又翻下床取篦子。
她头发留蓄二十年,一向爱惜,被汗湿几回,方才又沾血污,目下缕缕缠成结,秦恪使性谤气没耐心,篦子密齿,他动作又粗鲁,扯得她顺着力道东倒西歪。
李绥绥头皮痛来错牙,不满敷衍,继续刨根问底:“那小冠岭的事怎么说?太子屯私兵的事你也不知道?”
“哔剥”一声,篦齿断裂,顺道咬断数根头发,秦恪眯眼盯着自己的手,表情微微扭曲,半晌又一言不发去妆台翻来根头绳,将头发囫囵捆扎成一把。
李绥绥乏力又一腔沉甸甸的心事,便由他乱捣腾,接着又道:“太子能顺利入城,江家亦功不可没……”
“外公并未参与。”
“他袖手旁观,态度便已表明。”到底天算不如人算,她料到莱国公的态度,诏书到手,本该去找他,可惜事态发展太快,十四亦未如约接应,沦为弃子的她,终是没机会拉拢这座强大靠山。
思及此,她再叹,“太子无德,容贼人践踏国土草芥人命,我不懂,他怎么看得下去,你又怎么看得下去,但凡是个血性男儿……”
他突地哑然失笑,打断她,一字一顿问:“你的意思,我是孬种?”
李绥绥生生闭嘴,霎时自密层层的算计槛笼回归当下。
“不是。”
她飞快否认,继而侧头看见他下颌的青黑刺茬,忽觉方才嗟叹王朝兴衰的自己有多可笑,自身安危且靠他,怎好意思与他空谈兴国安民匹夫有责。
秦恪虽不说,但她可以想象他肩扛重压,抛开一路艰辛不提,秦仕廉肯定阻拦过,他必然又当逆子,而莱国公因江徐清之死,恨她入骨,撬开他的铁石心肠拿到兵马,秦恪少不得苦苦哀求。
家国,儿女情,于秦恪面前孰轻孰重,毋庸赘言。
得知秦恪监视小冠岭时,她便该明白,商可掌握财富但无法左右朝政,秦恪急于拿权柄,是恐太子报复时无力招架。
他们还是慢一步。
望尽他眼中寒色,她心头压抑无比,局促垂下头,又重复了一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偏在此时,门外传来苍梧的声音:“侯爷,大夫人过来了。”
第 188 章 第188章 变数[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