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乱语,你能不能忘了,都忘了行不行……”
听得此言,小公主一腔透骨酸涩差点夺眶而出,她赶紧弯下眼角,在哭出来前予他笑容,“二哥哥为我写诗填词,与我促膝谈心,还伴我六说白道,那么多美好,我不曾记得哪句伤人。”
“真的?”
“真的。”
他蓦地长舒一口气,可怖的面容倏然化为一团暖暖白光,再不见他眸中泪千行,他却不停抬手拭过眼睛位置,一遍又一遍,最后轻声问她:“那我们,终于可以安心辞别了,是不是……”
说辞别,却不敢说来生再见。
她仰面看着他,良久,低不可闻“嗯”了一声。
“能再见你一次太好了,虽然有些迟,但你看那……”
恍惚见他抬臂,所指天幕赫然裂开,其间黑红瘴气急速涌动,仿佛有恶灵要强行冲出,那竟是她所引喻的通天沟壑。
小公主呼吸霎时滞住。
那一瞬,风从枝头来,卷万千花片绕他旋飞,交织成阵,他身影亦化作袅袅烟云,顷刻间便随飞花逐入裂缝,紧接着,一片耀眼光芒撑满视野,天地倏然归宁,干净无尘,连一丝阴影都无,哪还见什么通天缝。
“珍重啊,李绥绥。”风恍惚带回他的声音,浑似得以解脱般,如初温柔。
他仿佛知道她的惶惑、消极,特意来填豁口,将她阻在死门之外。
她似乎也明白,他将再不会入梦来,而这一刻,她终于往下坠跌,井下是红尘万丈,劲风不容泪,痛哭亦无声,只余一片花瓣飞旋而来,覆在红极湿润的眼眸上。
九霄路迢迢。
你也要珍重啊,秦邈……
——
亦澄阁,满室烛光柔曦,却在秦恪的眼瞳映成灼灼业火。
分明是一场如露如电的大梦,李绥绥梦呓中,反复出现的“二哥哥”字眼却是加倍惆怅,历历抽进秦恪耳中,鞭入心底,攥在手心的帕子早凉透,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吼出声:“你闭嘴行不行!”
声振屋瓦,铿锵悍厉,倘若两军对垒他叫阵,对方怕闻声丧胆。
连李绥绥都误以为塌了天,登时被这声怒吼拽离梦境,目带惊惶直愣愣望着帐顶,满额的热汗蜿蜒成线,迷入泪雾朦胧的眼睛,又颤颤滚向鬓发。
未料真将她吵醒,秦恪怒意被搅乱,终是悻悻开口为彼此搭台阶:“又做噩梦了?”
语气还算和善,却将迷迷瞪瞪的李绥绥吓得三魂七魄归位,首先反应是慌张抬臂盖住眼睛,旋即翻身背过去。
见她仓皇相躲,适才隐忍的怒火又被酸意撩燃,秦恪眼眸一眯,迅速上前探手,不待掰过她肩头,她极轻“嗯”了一声,复又平静补充,“是做噩梦了。”
平白咂摸出点委屈的调调,秦恪的手转停在她缭乱湿润的发间,那点不快稍作一哂,又将帕子递进,生硬安慰道:“不必害怕,一切都好,你当娘了,是个小子。”
李绥绥惊讶“嗯”了一声,胡乱引帕拭面,满眼不可思议顾向秦恪,旋即唇角晕开笑来,还破天荒带着两分傻气:“恭喜你。”
“同喜。”面无喜色的驸马,勉强应承,拿回汗帕转身抛入水盆。
没在意他的冷淡,李绥绥一迭诧异即来:“怎的回亦澄阁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其他人呢,还有……小子呢?”
“哭了大半宿,适才刚睡,与乳母同在西厢,绿芜她们都在那边,你想看?我叫人抱过来?”秦恪一面挑着拣着回,一面朝她半撑起的身后添去软枕。
她朝紧闭的窗户看一眼:“什么时辰了?”
“四更。”
“那别吵他了,等醒了再看。”她摸着陡然瘪平的肚子,发愣少倾,忽想起什么,忙又问,“水雀怎样了?”
“死不了。”
“那小宫娥……”
“当场断气,没法救,她忠心相护,此恩情自会嘉奖于她家人,后事处理,亦无需你操心。”
“是当好生安置。”李绥绥缓缓点头,“刺客呢?”
提起这事,秦恪略略不自在,迈开长腿自温炉盛来四物汤,甫回:“原本要生擒的,倒是咬毒快,都死了……”
李绥绥还欲问,他立刻添来一句:“不幸中的万幸,你因祸得福,孩子出生时,诸位医者皆言,若待他足月,以你自身条件九死一生亦难正常娩出。”
他回答了,似乎又没说到点子上。
李绥绥玩味揣摩片刻,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连饮两碗汤水,显然渴极,末了一本正经道:“我不会真生了只神兽吧?”
秦恪稍微反应才忆起此问原委,至于孩儿模样他并未留意,当时李绥绥有出气没进气,众医还告诫生产凶险,担心后续血崩。他满脑浆糊守她寸步不离,她倒狼心狗肺,对其他男人梦寐不忘,且满口荒诞贯彻产中产后。
“你脑子都装什么了?能不能正常点?”他皱眉相斥,她却笑出声来:“噢,我还道那小子生来歪瓜裂枣,让你非摆着张臭脸。”
“哪臭!”
李绥绥周身虚汗绵密,极不舒服,于是软绵绵瘫进枕中,再开口已是风马牛不相及:“你一直没睡?不困吗?”
秦恪反问:“两夜未合眼,能不困?”
只当没听出他抱怨劳苦功高,李绥绥“唔”了一声,忍笑说:“我也是,困得很,可身上黏糊得难受,要不你再去备点热水,让我先舒服泡个澡?”
“不行。”秦恪将空碗搁案,又来撤枕靠。
李绥绥顺势拽住他衣襟,轻声道:“身上全是汗,怎么睡?头上也是……”
秦恪剜她一眼,语气坚决:“别胡闹。”
“腰也酸疼得厉害。”她叹了叹气,长眉蹙拢,漫眼是疲惫困顿。
这次秦恪没再吭声,只慢吞吞踢掉鞋子和衣躺下,将她翻过身去,大手抵住她腰脊,寸寸揉摁,这事他有经验,于是力道分外得宜,四肢百骸得以舒张的李绥绥非但没夸,反倒哼着鼻子挤兑:“不让我洗,你也别好过,要馊一块馊。”
秦恪漠然反诘:“丫头们都给你擦过身子,衣服也换过,怎就馊了?”
“如此说来,我也没馊,那你何故嫌弃,离得这样远……”促狭声未落,她突然压着他小臂翻过身,恰将二人间的距离填个严丝合缝。
投怀送抱的把戏秦恪见得多,死要面子的李绥绥自情主动却罕有,状似无意埋进他胸口的脑袋一时半会没打算挪开。
面对怀中这团热烘烘、孱弱得大可任人搓扁揉圆的无骨羔羊,有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只是个替代,而她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他抽开胳膊,滞了滞,没舍得将她推开,只顺手撩起她湿乱的发朝后梳拢。
她仿佛没为此举找到合适理由,短暂沉默后,小声嘀咕:“就抱一会儿。”
自细软声线隐然辨出悲色,秦恪目光盯住某处虚空,心口钝疼,令她悲伤的来龙去脉或因梦里南轲,可他宁肯相信生度鬼门可怖,适才至她摘胆失措,于是手落回她背脊,轻缓顺抚:“疼得这样厉害?”
她含糊“嗯”了一声,说不出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便抬起软绵绵的手朝他颈后合挂去,秦恪喉结被她脑门顶得作呕,忍不住伸手推她,反被越勒越紧。
李绥绥早力倦神疲,折腾两下便浑身虚颤,连吸气声都抽抽顿顿的,恍似低泣,听得独坐愁城的男人只好大发慈悲收拢怀抱,微窒的喉咙里且惨惨经营着半丝柔软:“绥绥受苦了,没事,我们不生了……”
“那怎么行……”
她情绪倒是缓得快,满口气音稍扬,竟又厥词大放,“你来我往,不该你生一个彰显公平……”
“哦。”秦恪仰着脖子透气,回得极爽快:“行,待你养足精神,由你大展身手干个春宵苦短日高起,我无所谓,躺平配合任君耕耘,看能不能颠倒个乾坤……”
闻此一言,李绥绥喉咙里抖开零星笑:“流氓,要点脸不行?”
“这就流氓了?”秦恪拉拽了下她发红的耳朵,嗤笑道,“赶紧睡,去梦里找找,看是哪头白眼狼将我脸叼走。”
这一刻,二人谈不上尽释前嫌,但因麒麟儿的到来,秦恪态度确实柔软不少。
次日见小子,李绥绥又一时咂舌没敢认,那早产儿身躯瘦弱皱皱巴巴,又薄又红的面皮子下经络隐现,怎么看都与漂亮不沾边,她抖开两指拨开襁褓细瞧,似被她信口开河言中,小子满背青乌扩及双臀,不知被注生娘娘踹踢几脚,甫勉为其难投她怀抱。
“这小子还不如神兽,活脱脱一只大老鼠。”初次见面,李绥绥对儿子的嫌弃堪称明目张胆,一屋婢子皆笑岔气,这倒也罢,她称“小子”喊来顺口,便又敷衍出个乳名。
“小子?秦小子。”随意而得的乳名亦令婢子们喜上眉梢,纷纷唤“小子”,渐觉有趣上口,一时嘻嘻哈哈满室生春。
秦小子嫌吵,只专注吐奶泡,一个接一个,很快攒成泡泡花,引得李绥绥不禁抬手戳,小子以为口粮到,眼皮未抬,本能含住她指尖砸吧吸啜,陌生的轻暖触感带来莫可名状的情澜,生怕扰他兴致,李绥绥不曾收回手,只是这样的宁和却难熨帖心底杂陈。
待秦小子回西厢小憩,她独留绿芜榻前伺候,略踟躇,还是将心事道出:“你晓得,当年阿娘那事,在我心里堵了多年……如今我为人母,适才想想,我糊里糊涂这些年还不如她,若小子长大懂事,会不会也埋怨有我这样的娘亲?”
绿芜闻之恻然,拍着她的手温声应道:“人生在世,本就一半糊涂一半清醒,殿下拼命生下的孩子,如何会因此生埋怨?何况,殿下对娘娘其实早不恨了对不对?你我深知娘娘为人,她本是端庄良善,当时状况必是事出有因,不得已而为……”
李绥绥沉默少倾,并不表态,绿芜稍作犹豫,忽转问:“姑爷提议离京的事,殿下做何考虑?”
李绥绥蹙了蹙眉,信手取来一册书翻开,而后如实吐出三个字:“没想过。”
知她固执,绿芜紧跟着推心置腹道:“柏管事说,人如一蜉蝣于天地,本是渺小谦卑,命数短短几十载,又何苦困顿于方寸间,不如放情丘壑,去赏日出山涧,去阅造化神秀、见天地众生。经山河远阔、人间嘈杂,自然心宽似海,心一宽,万事皆可原谅……”
李绥绥渐露笑意:“看样子,你二人挺投契,已到谈论人生理想、规划未来的地步?”
“殿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绿芜双颊发热,仍极力劝说,“殿下心中扎着一根刺,凭殿下与姑爷本事,有何邪佞处置不了?大不了霹雳手段拔了刺……”
李绥绥一愣,顺嘴打趣道:“将邪佞刺而杀之?也不是不行,只是……”
“一了百了,何须理会后果?”见她辞气松动,绿芜激动打断她的顾虑,再接再励鼓动道,“等殿下出月门,我们就远走高飞,天大地大,哪里不比京都好,离开京都,就意味着新的开始,就算是为了孩子,殿下不妨认真考虑一下?”
“远走高飞。”
多令人产生心动念想的词汇,李绥绥复念一遍,嗤嗤而笑。
见她弯弯唇弧克制着一抹苦涩,满目殷切的绿芜一瞬热泪盈眶,李绥绥“哎呀”轻呼,忙制止:“干嘛掉金豆豆,我没说不考虑。”
“真的?”绿芜眼泪还是吧嗒掉下来。
李绥绥点着她鼻头,颔首微笑:“比你金豆豆还真,多大人了,说两句话还哭鼻子……”
单纯的姑娘猛点头,即又破涕为笑,她当李绥绥金口玉言,却不知,李绥绥面前摆着很多难以收拾的局,一了百了说得简单,岂能轻松撂挑子走人。
第 176 章 第176章 逢君别[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