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秦恪自轻,他可以不厌其烦挽狂澜,周旋自以为的两全,但尊严,怎经得起她践踏。
一时心绪乱成结,李绥绥抓皱他的衣襟。
穿林风过,隐隐带入人语声。
公主蓦然回神,轻推他胸口提醒:“有人……秦恪,有人……”
那声音在唇齿间婉转,软绵似嘤咛,听得秦恪抓心捞肝的,哪管有人无人,仍兴味吮咬着那段软绵绵的小舌不松。
三丈外的青石板路,两位宫娥说笑经过。
一位说:“……我瞧着是挺会摆谱,一次也没去慈元殿请安,反倒让娘娘三请五请,莫不是淑妃亲自去,她会来?娘娘亦是宽厚心善,作甚还让我们去给她传太医。”
另一位道:“知足吧,又不用你去伺候,永宁宫的小姐妹这些天怕不敢合眼,万一睡熟了……呵,火烧身了怎跑?”
“嘘,小声点……早不是当年,再猖狂也就花架子了……”
李绥绥不在意旁人的嘴,但不得不顾自己的舌,此时舌尖被反复啃咬得发麻,她忍无可忍举拳相捶,然这人不但孟浪且脾气大,一击之下,迅疾松口却碾着她下唇狠咬。
呼吸不畅的李绥绥尚未松一口气,即又疼出轻呃声。
不大不小的动静被宫娥收入耳,一时相顾变色,遂朝林中探问:“谁在哪?”
脚步声分明在靠近,秦恪却置若罔闻,缠着咬破的位置慢条斯理舐弄,李绥绥霎时气来面如火烧,急急缩着脑袋往后退,偏被他按住后脑勺压回去。
“是谁在哪……”对方再次问询,声音已在一丈开外。
早间秦恪未得抒发的不畅快,此时寻到宣泄口,于是扯落腰间佩玉,闻声振腕一掷,“砰”地砸在一人鼻端,那宫娥惨叫跌地,适才看清花下真人,活似撞了鬼般,饮泣吞声连血都顾不得擦,只连滚带爬亡命去。
李绥绥伺机脱开两步,小手“叭”地拍在他耳侧:“你混蛋,故意将人引来……”
那巴掌不重,且从面颊微晕的红潮中咂摸出少怒多羞的意思,秦恪“啧”了一声:“净瞎说,方才是谁叫出声的?”
李绥绥白去一眼,未及甩袖而去,又被厚颜的驸马逮进怀中:“没人再来扫兴,你跑什么?”
欲将花间亲昵继续,奈何李绥绥又掐又拧再不肯,秦恪的温柔劲儿更如昙花,由那两个多舌宫娥一打搅,刹那开败,阖眼盖住眸底凶光,放肆朝香软檀口攻城略地,这余下的一炉旺火,李绥绥承受得极不情愿,心头歇斯底里骂他寡廉鲜耻,只是到最后也没骂出声,而是落荒而逃。
再晚些,李绥绥便彻底郁闷,那两句未指名点姓的是非,何及秦恪可恶?他简直坏得彻头彻尾,居然又折回彤华苑找晦气。
掌灯前,十四皇子至永宁宫寻李绥绥,距宫门一丈远的墙根处,两位宫娥正受站笼之刑,
数十斤的木枷套脖已是苦不堪言,脚下还踩着垫高的青砖,且嘴巴张翕,麻木地重复:“永乐公主万福。”
这情形显然有一阵子,那二人身形已遏制不住打颤,其中一位鼻端紫淤,下颌干涸着血泪,模样怪凄惨。
十四皇子本想问原由,旋即留意到,受刑、掌刑者均是慈元殿的人,他便默然启步掠过,永宁宫内气氛同样局促,一路行礼的侍婢们具是战战兢兢。
由此,偌大的殿寝格外空荡。
李绥绥独坐窗下玩孔明棋,深衣花明地暗,乌发散在榻边落于足畔,绝美风姿尽见孤单,只是神色间瞧不出丝毫情绪,十四皇子亦谨慎,移步上前先回宫外的消息——邱氏已死。
意料中的事,李绥绥不愿再论死人长短,对此不置一词,翻开他递来的章疏,仅也略扫便合上:“……趁此将京兆府一严到底的整肃挺好,既有游山什与你厘清脉络,想来不会错的,你进呈给官家便是。”
十四皇子点头称是,又道:“这桩案子虽扯出不少陈垢,可因狱中节外生枝,秦楷又往福宁宫递去折子,怕是冲着阿姐去的。”
李绥绥长指顾于棋盘,挥纵如风,一时未吱声。
十四皇子于是先观棋,仅也几个弹指,半盘棋便一子收官,然她间不容发跟着又重新填子,十四皇子后知后觉,她根本是没听见,赶忙又重复一遍,问她:“此事,需要十四做些什么?”
他倒是吃敲打,这会子乖巧推心,还晓得护短。
李绥绥不由微笑,却未领情:“一会向官家回事,你只言京兆府的问题,至于其他……只作不知情,省得他又冲你发火。”
“阿姐能应对?”
“山地案本身小如秋毫微尘,他们越折腾越好,一为千万,小事化大,事不至大案不及众,何以引重视。”
重视是重视了,可她亦惹火烧身。
十四皇子若有所思,视线自棋盘移向她,他阿姐面庞瓷白,衬得红肿的唇异常打眼,似蜜酿透的朱樱,一碰即破,他关切道:“阿姐嘴巴怎得磕破了,可是外头那俩婢子冒犯,我瞧着像是慈元殿的人。”
“谈不上冒犯,几句闲话,驸马耳根敏感非要去较真,皇后便罚了。”
十四皇子又指向自己嘴巴,好奇道:“那……阿姐的嘴巴?”
李绥绥端起茶盏优雅递往唇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赏花时,叫一只呆头野蜂给蛰的。”
十四皇子“哦”了一声,顿了顿又问:“那婢子说什么闲话了,竟把命搭上。”
“什么?”李绥绥诧异抬眸。
“阿姐不知站笼?”见她摇头,十四皇子简略释意,“这是前几年刑狱出的新式酷刑,因磨人又不见血,后宫便兴来惩罚宫人,表面看着还好,如遇天公不作美,暴晒半日便气绝,似今日这般,亦挨不过一夜。”
“竟是如此。”
皇后用心玩味,秦恪更是透膛黑,劝人不回,索性在她门前杀鸡儆猴,立下这么个生人勿进的招子,与其说是护短,不如说是膨胀她的“骄横”,又不知惹多少人嘴酸。秦恪的目的是要她住得闹心,要她知道家中才得耳根清净呢。
“坏种。”李绥绥半眯眼眸低骂一声,甫对十四皇子道,“罚也罚了,有劳你出去时,顺道传我的意思将人放了吧。”
十四皇子爽快应下,李绥绥忽又问:“你议亲了么?”
少年愣了一下,遂老实作答:“还没。”
李绥绥长“哦”一声,幽幽又道,“那……试婚呢?也没有?难怪……”
十四皇子耳根一瞬红透,眨巴黑亮眼眸,赧然相问:“难怪什么?”
“没什么,挺好的。”李绥绥一笑而过,又讲了句肺腑之言,“若遇情投意合的小娘子,不妨将婚事早些定下,省得日后诸事架在权衡利弊上,亦是无趣得很……”
提及“情投意合的小娘子”,她莫名联想到上官雩,旋即话音略顿,意极无趣摆手道:“去吧,外头的人可多等不得,改日再聊,明日怕还得磨嘴皮子,我去歇着了。”
果然,翌日早膳后,李绥绥便得官家传见。
御书房设案四张,瓜果茶点一应俱全,除秦楷,仅游山什与十四皇子在场,官家息事宁人之心明显,布下私密而轻松的茶局,欲将此事当家事调解。
先由游山什将整通案情简明概要复述,继而秦楷提疑汤邱二人死因。
游山什如是回答:“疑犯收押前,亦按规程搜身,故可判定,吞服之物从外来……”
他将验尸结果呈于官家过目,接着道,“医者来时,邱氏已精神恍惚,是以致命物从何来,是自行服下或由人所迫,无法亲口供诉;仵作从疑犯体内各取碎金五锭,鸽蛋大小,呈菱形,锋角锐利,刺伤食道脏腑;二人面颈及胸腹布满抓痕,经鉴定,因是疑犯不堪痛苦自行抓伤,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若是他杀,那行事之人稍作谨慎,指纹便极易被伤痕所掩。”
秦楷于是道:“不论是自行服下还是强迫,显然碎金持有者是祸首。得闻疑犯收押期间,除永乐公主并无他人探视。”
李绥绥闻之挑眉:“从公章被挪用,到簿册被篡改,京兆衙门守备松懈可见一斑。那么请问,作案人为何一定是探视之人?不可以是狱卒,餐扫杂役,为之涂脊伤的医者,更或者,是谁人雇佣的杀手,为何独独指我?”
秦楷不答反问:“臣只是好奇,案子悬而未决,公主为何不避嫌,且早不去晚不去,赶巧就遇上这事?”
李绥绥捧着茶盅,浅抿一口,神色淡淡道,“过去秦邈多番照拂于我,而今汤家人身陷囹圄,我关心来不及,为何要加害他们?动机何在?”
“因他二人一死,再无法亲口还我父清白!”
“你父清不清的,又与我何干?”李绥绥唇角微弯,笑极促狭,“你亦说案子悬而未决,怎好武断他们说的就不是事实,莫不是有人心虚,从而灭口。”
“不单如此。”秦楷被反将一军也不恼,立刻冷静发难,“早在汤家变卖吕家山木时,公主便参与其中,我已着人寻来清风池馆陈管事,还请官家准许召见。”
他俩争锋相对,官家听得头大哪有机会出言调解,略看李绥绥一眼,见其镇定得很,甫点头应允。
陈建舟八面玲珑,见人是人,见鬼是鬼,见了官家则是老实憨厚样,问甚答甚,毫不欺瞒东家是李绥绥的事实,又说去年场馆走水,一大票伙计苦等营生,因木材稀缺,不得不高价求购,那笔生意是汤天星自己找上门的,谁疑木材还会来路不正。
以上确为事实,他讲得毫不心虚,秦楷却冷笑:“交易在初春,今年雨水充沛,你既说着急工事,如何会去买湿木。”
“大人是行家,确实是小的见识浅,闹了场大笑话。”
陈建舟面露苦笑,小心翼翼解释道,“木材运来,才听匠人说还得经药液浸泡、阴干,一大通费时工序,这哪里好等,后来还是另花高价从别处买现成的,万幸,场馆得以顺利完工,小的这颗心亦算稍安……哦,那批湿木还在东边林场搁着呢,原想阴制后再转卖回些本,后有衙卫来问,小的才知有问题,这……?G,亦是小的之错,小的愿将木材悉数上缴,再自掏腰包赔偿东家损失。”
说得滴水不漏,几乎没毛病可挑,秦楷嗤鼻道:“一句不知情便想撇干净?事前事后皆与公主相关,未免巧合得不可思议。”
李绥绥“啧”了一声,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辞气颇为自嘲:“我是听出来了,大哥的意思,我从买木料就开始预谋今日,要灭汤家,陷害你秦家?汤秦两家落难,我能图个什么?”
“公主的心思高深莫测,臣不知。”秦楷神情威严,一瞬不眨盯着她,“臣只知,一件事能言巧合,多了便是蹊跷。”
李绥绥状甚无辜眨眨眼,亦一字一钉紧逼道:“哦,照你这么说,当初清风池馆走水,还是我亲自点的火?不然哪有借口去买木材?”
“也无不可,公主又不是没点过……”话赶话,秦恪忍不住怼她一句,“永乐殿”三个字衔在唇畔,差点脱口。
李绥绥眉毛挑高,追问:“点过什么?”
“好了!”官家终于开口喝止。
再次被绕向死胡同的秦楷,狠狠剜她一眼,李绥绥则转顾龙案后的人,微眯凤目颇是迷惑,她还期待秦楷多说都错,而官家喊停,喊得恰逢其时,怎么瞧那“忘却过去”的癔症怎么假,阻了二人争执,他又端茶饮,哪有下文,单是不想听火烧永乐殿而已。
这当头,外面又来通传——大理寺卿翟复请见。
官家借坡下驴,命人进来。翟复带来一则消息,称汤天星身中两刀,夜闯大理寺求救,好在伤不致命,待救治清醒后,坚称双亲不是自杀,而是被秦家灭口,自己也遇追杀。
追杀汤天星,自然是刑武自导自演,一则的确是送他进大理寺保命,二则他父母被灭口,凶手手脚干净,但不妨碍将罪名硬扣。
于是刑武在要紧关头挺身“救下”汤天星,后者惊于父母惨死在牢狱的消息,又经此变故,乍由刑武诱导,便咬定一切是秦家所为,毕竟除了秦家,他委实无人怪罪。
秦楷拿不到吕家以及刑武这两个关键,只能大喊荒唐:“原本我父清白,何必行此举!”
李绥绥闻言,亦知秦恪并未与秦楷通气,心头尘埃落定,于是对官家道:“真相亦不是靠红口白牙辩,既有人指我涉及此案,我愿配合调查,但官家亦该提醒御史台,莫学郭学善之流,畸重畸轻执法不公,秦相同被汤家指认,该查得也别含糊。”
官家神色不豫,似在权衡什么,并未立即回应。
游山什适时起身向公主表态:“既有汤家击登闻鼓上表申诉,推鞫狱讼、善修其真便是应该,而纠察官吏风纪,御史台更是责无旁贷,这点还请公主放心。”
秦楷脸色泛青,他正是担心于此,才会急于将矛头和问题归于李绥绥,汤家的那点莫名其妙的攀咬,根本无足轻重,可秦仕廉被停职检查,台谏若正经八百查,难免会查出其他问题。
于是他躬身拜往官家,郑重道:“父亲半生为官,勤勉忠君,幸得官家信赖,赐高官厚禄,然荣所众羡,亦引众怨,奸人可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拿一篮莫须有的鸡蛋做文章,想让我父沦为京都笑柄,倘若因此停职受查,日后,他又有何尊严立足于朝堂。”
官家早是疲态尽显,闻言便顺水推舟:“命案既发生在府狱,理应同案查办,秦相……为朝廷贡献杰出,为人谨慎可靠,手中朝务向来打理的井井有条……秦卿之言也不无道理,若因一篮鸡蛋,论以受贿停职勘察,确实小题大做。”
李绥绥轻蹙长眉:“一篮莫须有的鸡蛋?听着确实滑稽,我挺个肚子,光坐着都腰疼,大哥不也敢说我去狱中行凶杀人,是非曲直空口来,在你口中是笑柄,于我呢?”
她缓缓站起身,揉着腰似乎当真累得很,即又轻叹,“俗话说‘奸不自招,忠不自辩,我懒得解释了,官家定夺吧。”
“你!”秦楷侧头怒视李绥绥,这女人嘴巴抹了砒\/霜吧,这么毒?她把话都说完了还叫忠不自辩?他要再解释,就是奸喽!
他发力攥稳指节,终是按捺下来——他父是官家的辅国栋梁,这案子是否要审,可以审到什么程度,考量分寸只在官家一念之间,圣意岂由李绥绥左右。
和事佬没作成,官家恹然揉着额角,目光恰好与公主对上,她镇定坦然,安静凝视,这倒与记忆中一幕相重叠,那时他教授年幼的李绥绥善恶无界定,她视他的话为字字珠玑,如至理名言,她还会顺意举一反三,说时事诡谲,为官者要通权达变,行事便不能以黑白一味划分。
小孩一腔甜软,口吐大道理一派老气横秋,格外让他忍俊不禁。
可惜,小孩会长大,父亲的话也会随之失去分量,甚至被全盘否定,她再不如幼时可爱讨喜,他更不能认同她将某些铁则打破,只偏执于对错。
官家胸臆难舒,忍下颓然感,许久才道:“若一概不问,朕不免落个徇私包庇,既然这样,也不说停职,秦相操劳半生朕便给他放个假,为避嫌,便不好离京,就去明德别苑小住,疏散些时日罢。”
这说法除了好听些,和停职查办有何区别,秦楷冷汗层出,焦急欲言。
官家摆手制止:“朕相信秦相为人,秦卿也该信任御史台。”
第 172 章 第172章 冤假错案(三)[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