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南华真人的回答,令得苏树有些怔神。
“张觉,好名字。你在修行上的天赋实在堪称前无古人,老夫若没看错,你如今甚至已经快要窥得道果,接下来不过只是熬心性罢了,只要你做好一件事,成仙飞升有望。”
南华真人微笑着,他的气质仿佛同时具备着少年的朝气、中年的沉稳与老年的温醇。
“老道不才,没有什么能够教授你的道法,却唯独能教授你心性。”
“心性?请问真人什么心性。”
“你不够自由。”
苏树皱了皱眉。
“觉不甚明白。”
“睡一觉吧,睡一觉就明白了。”
老者笑呵呵地揉着少年的脑袋。
恍惚间,苏树蓦然发觉,自己整个人仿佛好像是漂浮了起来。
他看见自己的身躯软绵绵地昏厥了过去,被焦灼的婴宁给搂在了怀里,而虞姬直接怒气冲冲地拎起了南华真人的领口。
慢慢地......所有人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缩小成了几个看不见的点,再湮灭不见。
抬升......
苏树感到,自己的精神仿佛脱出了这座山峰,正在不断地向上抬升。
雾灵山、钜鹿郡、方圆千里的冀州之地,乃至于整片大汉十三州......
尽在脚下俯瞰。
伫立在天穹之上,苏树的视觉和听觉仿佛开始广袤无垠地向外延伸,他想要窥见什么便能窥见什么。
他能看见整个冀州的每一个人的身影,能够听见人们嬉闹纷杂的交谈声,然而他无法开口说话,没有手臂能够动作,甚至连同触觉、嗅觉、味觉也全都消失不见。
只能够看、只能够听。
蓦然间失去了身体的感官控制,无法操纵身躯的四肢更是别扭到了极点。
这般无比磅礴的信息流冲击,几乎刹那便能崩溃任何普通人的心神。
然而......苏树坚持住了。
他的意志与精神之坚韧,绝非常人所能够比拟,即便无法动作,失去了自己的身躯,他的感官也飞速地开始适应起了这般嘈杂的视角和听觉。
这是什么......
自己飞升了么?
不......睡一觉,这里是梦?
带着些许恍惚的明悟。
日升月坠,春去秋来,过往的时年在少年的眼前变迁了起来。
少年望见了田野上无数农民在耕作。
哪怕给大官们缴过税赋后,只能余下三成留给自己,那也算能喂饱自己和家人,有租来的田可以耕,已经比流民强很多了,生在大汉朝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报。
这一年秋令时,天下泛洪,席卷四州,泥泞的田野里颗粒无收。
少年望见了朝廷在征徭役。
天灾侵袭并没有降低朝廷的税赋,反而更重,若没有粮食便用人来充当,每一年的天灾都伴随着人祸,这是进行土地兼并的最好时机。
男人被抓去当兵后就没有回来,带着孩子的娘亲把最后一口吃食留给了骨瘦如柴的孩子,昏死在了腐烂的田野里,裹着一张薄薄的草席便是收尸。
没过多久,孩子也饿死了。
少年望见了洛阳的世家士子们在作宴。
案桌上各类菜肴珍馐,琴瑟和鸣,歌舞升平,扔掉的鱼肉能够堆满一间屋子,倒掉的酒能够装满蓄水的大缸。
他们欢声笑语,把酒言欢,宴席上舞女身披锦绣绸缎,织罗拂袖,窈窕有致的身姿似是飞舞的流云。
少年望见洛阳在刻碑,请了无数匠人,刻了熹平石经的许多字。
大地上的流民,如枯槁的野鬼般游荡着。
想要活下去,很简单,有一点点粮食、一点点水、伴着树皮咀嚼,就可以饱腹,而不必吞那致使浑身痤疮的丹药。
然而,人们没有粮食,死去时连草席也没有,刨个坑洞埋在土穴里,甚至埋都舍不得埋,因为死人的衣服扒下来,还能穿。
因为死人......还能吃。
冀州的村子、镇子,大片大片田野被荒废,原本的繁荣演变成了无人的静谧。
枯槁腐败的颜色,于满目疮痍的大地之上徐徐蔓延。
树皮都被啃光了,地上稍微嫩一些的草芽都被刨尽了。
饿得实在受不了了。
终于,人们将手给伸向了那些死去的人。
啃食着那些皮包骨头的肉,甚至饥渴得连骨头用牙齿嚼碎,带着血泪吞咽进了腹中,于是能够多活那么两天。
岁大饥,人相食。
入目入耳,尽是苦难。
然而......苏树什么都做不了。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一边天灾人祸,一边歌舞升平。
人世间的一切悲剧的喜乐在他眼前上演,但他不能动、不能说、不能触碰,只能看着。
只能看着。
......凭什么。
少年沉默无言地注视着这悲哀的一切。
他缓缓伸出了那只看不见的手,按向了那天穹上的太阳与月亮,将这些悲怆的时光往前回拨。
霎时间。
黯淡的夜幕被转换为炽烈的白昼,荒野枯冢的白骨生出血肉,再度复生。
苏树望着人们喜乐的笑容,朝着这片大地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衰败的田野便重新焕发出了盎然的生机。
他的手掌微微抚扇,滂沱的暴雨便顷刻停滞,灰颓的天色便转瞬和煦。
他的掌心微微抓握,整座天下的官员便仿佛献上了忠诚一般,开始贤政爱民,励精图治,尽力地体恤着自己治下的每一位百姓。
他好似伫立高悬于天穹之上,以无垠的神性俯瞰世界的P社玩家,按下了那枚象征着天灾控制台的「~」键,凭借着自己的心意,扭转着世间的一切苦难与悲剧。
我以我心,代天心。
这般殚精竭虑地运营着。
终于,少年让自己视界中的每一个人,都吃到了饭,吃上了肉。
这样就很好。
这样就够了。
他无意在这东汉末年去建设什么康米主义,什么大同社会。
只是,少一些人饿死罢了......
苏树笑了笑,闭阖上了自己的眼睛。
道观里昏暗的暮色中,端坐于地的清瘦少年缓缓睁开了眸子,望向了眼前不住叹息摇头的南华真人。
“请问真人的尊讳。”
“老道,姓庄名周。”
“原来是庄子。”
少年端正地作了个道揖。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真人的道法真是令觉叹为观止。”
“不,张觉,你比老道想象得还要加天赋异禀,不出二十载,你注定修成真仙。这是老道我的梦境,却硬生生让你给修成了你的。”
南华真人叹息了一声。
“可惜,可惜,你的才情用错了地方,正如老道所述,修行不论,你只需要打磨心性。”
“用错了什么地方?”
“你不该去干涉世俗,张觉。道法自然,讲究的是清静无为。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
“觉只不过是......想让人们有饭吃而已。”苏树轻声说,“是生而为人的他们不配吗?”
“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南华真人闭阖着眼眸道,“张觉,这只是一个梦罢了。”
“梦又如何?”
“你分明意识到了这是个梦,但你还是忍不住,仍旧忍不住,为什么终归忍不住?”
“因为,您让我看见了。”少年一字一句道,“我看不见的,便无所谓他去了,尚可以自欺欺人,但看得见能救为什么不救。”
“在梦中无所谓,但在世俗里,你这般举动便是在沾染因果,凡俗的因果便是业障。”
南华真人双手拢袖,微微叹息摇头。
“修仙之人,为什么要避世清修?那是因为要避免凡世的污浊,你的资质无疑得天独厚,然接触凡俗太多,会将你修为与道途毁于一旦。”
老者抬手,指向了天穹。
“仙人绝迹,正因皆飞升退回了白玉京,你有资质窥得这般道途,亦可飞升有望,尽享清修,此后不染凡俗尘垢。
“这般业障,究竟有多可怕,那位祖龙也妄图挽这天倾,然而你也知晓了......”
南华真人眼眸微垂,再叹息了一声,一字一句道。
“——嬴政,他病死了。”
苏树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病死了,不代表觉会。”
“张觉,你不会拜入南华道统了,老道说得对不对。”
“嗯,”苏树点点头,“愧欠您的关照。”
“但,老道还是要收你为徒,你想承认是南华弟子也可以,不想承认也没有关系,毕竟老道没有什么能教你的,唯独能给你一个叮嘱。”
南华真人递过来一张符纸。
少年有些怔神望着上面写着的三条短句。
「不要下山」
「不要下山」
「不要下山」
字迹笔走如云,仙意缥缈。
“张觉,清修二十年,飞升有望,道果自得。届时世间之大,任你遨游驰骋。”
这位众生拜仰的庄子,轻声叹息道。
“......娃啊,你着相了。”
沉默。
凝滞般的沉默中,少年慢慢笑了起来。
自己是圣人吗?
苏树叩心自问。
然后,顷刻便获得了回答。
——不,当然不是。
只是,苏树知道自己不会死,人们以为他是慷慨的自我牺牲,其实那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自我实现的欲望罢了。
能被人怀念地去死。
何等愉悦。
毕竟是恶劣的反派呢。
他的潜意识里,其实想要看到阿尔托莉雅的求而不得,想要抛弃摩根为伏提庚报仇,想要与倾慕自己的诸位美人们承欢,想要地为爱人的奥林匹斯诸神保全性命。
于是......他自私地决定了一切。
他从来不是什么高尚的英雄。
他就是这样一个自私又恶劣的家伙,怀着这般卑劣下作的、在别人看来却显得慷慨牺牲高尚的品质,他欺骗着所有人的感情。
所以,他无法忍受,无法忍受热爱的这片土地,会有那么多的尸体腐烂在田野里。
拯救世界的圣人?去你妈的,这种话对于苏树而言堪称终极侮辱。
他只是没有任何的退路,他所爱的人都在这世上,所以顺带对世界存有那么一些悲悯之心罢了。
苏树很清楚,如果他成了祖国人,月牙天冲姑且再论,他就是那种会大开●趴的恶劣家伙。
所以,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卑劣。
一旦意识到自我的软弱,那他便是......无敌的!
“着相如何,不着相又如何,觉本来就分得不是那么清。”
在南华真人有些凝滞,继而转为苦笑的神情里,少年朗声笑道。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夏虫不可以语冰也。
“自由
“想做,却不敢去做,您也不够自由啊。
“修仙救不了大汉人。
“这仙,不修也罢。”
第二十六章 这仙,不修也罢 8K[2/2页]